苏逆望着这宏伟壮观的一幕，心跳声也不禁变得如那滔滔海潮声一般澎湃。可他的心中，却没有升起那慷慨激昂的览物之情，而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苍凉和茫然。
就好像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鱼，在某一天却突然碰到了鱼缸的边境，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生活在大海中，自己只是被人囚禁起来的玩物而已。
苏逆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囚笼，是有边境存在的。可是他却从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二十多年以来，他辗转桃源、九洲，足迹踏遍天南地北，他见过桃源的四季如春，也看过北地的寒风飞雪，他的潜意识中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依然无比广阔，他甚至还有很多地方、很多风景没有去看过。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其实真的很小，它的边境现在就实实在在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只是一个大一些的鱼缸而已。
只有当自己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才真的明白，原来师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何等的可悲，何等的幻灭。
漆黑的粘稠海水向着那远处的深渊滚滚流去，不再复返，在那起伏的海浪下若隐若现的星辰光点，也一颗接一颗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被深渊和黑暗所吞没。
海雾迷蒙，寒风凄凄。
长久的伫立凝望后，苏逆终于长叹一声，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整理了一下心情之后，这才重新看向了四周。
“师父所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苏逆站在船头，遥望着海面，心中暗暗思索着，“不过真的没想到，原来黑暗星海是这样的，星空与大海竟然是交汇在一起的，是浑然一体的存在。不知道其他方向的海域尽头，那里的黑暗星海是不是也和南海一样？”
欣赏这奇绝壮观的风景是一回事，探索南海深处的秘密对苏逆来说才是正事。当初轩辕壹嘱咐他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你在天尊境的修行达到了极限，要寻找破境入神王的道路时，记得去南海一趟吧，一路向正南方前行，直到你可以看到黑暗星海出现在你的视野中，看到有星辰在迷雾升腾的海面上流淌时，从那里潜入海底，在那里，你会收获十分关键的东西，如果你能有所收获，那就是你破境入神王之时！”
……
……
“也就是说，我现在需要从这里潜入到海里去？”苏逆看着战船下方漆黑浓稠的海水，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
轩辕壹话中所指的，无疑就是这片与黑暗星海相连的漆黑海域，无论是海面上流淌的白色海雾，还是在黑暗的水下也熠熠生辉的星辰碎片，都完全符合轩辕壹的描述。
只不过……不是苏逆不信自己师父的叮嘱，他对轩辕壹的话自然是无条件信任的，但这漆黑的粘稠海水，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苏逆想了想，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尝试跳下去，他准备先在周围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潜入海下，这应该是最后的解决方案。
主意打定，苏逆便再度撑起船来，向着周围划动。不过他也不敢再继续深入了，现在他所处的位置，距离那横贯千万里的巨大瀑布还很远，所以海水的湍流并不急，如果再向南方前进，到离瀑布更近的位置时，那里的浪涌就要迅猛千百倍了，飞舟的法阵无法运转，他现在驾驶的，只是一叶普通的小舟，若是被湍流卷下瀑布，坠入到了黑暗星空中，恐怕就是十死无生了。
然而苏逆撑着小舟，在四周的海域游荡了一圈后，却全然没有任何发现。举目望去，视野中都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此时已是午夜时分，星夜的墨染之色已经浓郁到了极致，没有月光的夜穹，和漆黑的海面浑然一体，难以分辨。在驾船航行了一会儿后，苏逆便已经感到有些混乱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分不清方向了，若不是远方的瀑布还在发出轰鸣声，他真的就要以为自己已经陷入到了黑暗星空之中。
“见鬼。”苏逆甩了甩头，而后用指腹缓缓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难道真的就只剩下潜入海下这一种方法了吗？”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前来，他也就不再犹豫，直接入海了。只是现在“一”也在自己的身边，好不容易按照“一”的指引，抵达了最南方的世界尽头，可是现在“一”却依旧没有任何异动。在“一”没有再次开口前，苏逆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会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思考了片刻后，苏逆在轻舟上坐了下来。他准备最后再尝试一个方法，如果这个方法还是得不到什么收获的话，那自己就直接入海，不再多做等待了。
他静心调息，凝神聚气，缓缓沉入了冥想状态当中。而后，览世境的强大神念悄然逸出，在神念的探查下，四周的黑暗星海中，有着一道道淡蓝色的光线丝缕慢慢浮现出来。
他准备再尝试一次，用神念来观测因果线的走向。当初在无岛海域的迷阵前时，他就是因为这个举动，听到了那神秘的呼唤声，同时“一”也在那一晚，难能可贵地做出了行动，即使只是从静坐在甲板上，变成了站在船头凝望远方。
如果说无岛海域的迷阵是南海的一处分界线，在那里冥想会让自己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那么在南海尽头的此处，再度进行冥想，是否也能有所收获呢？
神念观察到的图景中，淡蓝色的光线不断延展、粘连，很快便形成了一张覆盖天地各处的网，苏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驱动着自己的神念，向着那繁杂的因果线伸出，去试着触碰那繁复的光网。
而就在他的神念与莹莹的光线接触到的瞬间——
“嗡——”
一道巨大的蜂鸣声贯穿了他的脑海，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千万道呼唤声同时响起，纷纷扰扰、嘈杂不堪，焦急、渴望、愤怒、悲哀、痛苦……万千种情绪伴随着这道无数声音汇聚成的蜂鸣声，疯狂地灌入了他的脑海中。
“啊——”苏逆不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要炸开了似的，只是短短一瞬，便有无数的讯息和光景在他的脑中掠过，却又完全分辨不清，这巨大的负荷几乎要在一瞬间摧毁他的神智。
似乎是眨眼之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那道蜂鸣声终于散去，苏逆也猛地睁开了双眼，无数的血丝充盈着他的双眸，显得无比骇人。
他捂着自己的头，止不住地穿着粗气，冷汗顺着他的脊椎渗出，浸透了他的衣衫，被清冷的海风一激，便让他浑身战栗。
脑海中混乱的图景和杂音还没有完全散去，但苏逆却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顾不上自己的疲惫和痛苦，痴痴地扒在船头上，死死地盯着身下的漆黑海面。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感受到了，那个声音，就是那个曾在迷阵前呼唤他的声音，就在海面下方，在那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他。
而随着那道蜂鸣声一同灌入脑海中的无数图景，似乎是因果线映出的某些过去，在那无穷无尽的繁复画面中，苏逆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看上去无比熟悉的人影。他敢肯定，那个人影，就是在因果线中对自己发出呼唤的人。
那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一”也突然站了起来，他仰头看向了天空，凌乱的白发披散着，露出了他一直被发丝和白眉遮挡着的双眸。
他的眼眸，碧蓝如海。
“啊……听到了，是他……是他的声音……”
“一”长长的白须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的身躯也因为激动而有些站立不稳，枯树皮般的面庞上，似乎有一股久违的生机活力缓缓显现，那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疏离气质，也随之渐渐消退。
“怎么回事？”苏逆听到了身后“一”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回头，可是脑海中的混乱还没有丝毫的缓和，他现在连支配自己的身体都有些艰难，一个踉跄，他便翻倒在了甲板上。
他忍着痛苦，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看“一”到底怎么了，这一看不要紧，在他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竟将“一”的身影，和自己脑海中的那个身影重叠了起来。
很像……太像了……
但是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苏逆努力地想要分辨清楚，他想弄明白“一”究竟是不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但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涌起一股极致的寒意，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一”的这张脸……还有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就连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
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苏逆顿时便想起了两年前，白尘和灵瞳刚刚把“一”带来中洲不久时，楚楚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当时她曾经告诉过自己，她也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也对“一”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不仅是楚楚非常熟悉，苏逆自己现在也对“一”感到很熟悉，但他可以确信，自己在拜轩辕壹为师以前，绝对没有见过“一”，那么这张脸，到底为何会让他感到熟悉？
而后，他便看到了“一”那对蔚蓝色的双眸。
这一刻，苏逆怔住了，他明白刚刚那股熟悉感，还有那浸透心扉的寒意，究竟来源于何处了。
这张脸……这张苍老的脸，他确实没有见过，但是他却依然会对此感到熟悉，因为这张脸就是他自己的脸！
“一”的容貌，就是苏逆自己的容貌！只不过是他老去的模样！
这是一张……苏逆成为垂垂将死的老人时，应该有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