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邯郸城内,魏无忌府上几已乱做一团,自魏无忌退秦居赵以来,他的众多门客和他一样,在这异国的土地蹉跎已是十三年。
“君上!君上!”一门客得知秦军东进的消息,便是吓得连滚带爬地来到魏无忌的面前,惶恐至极,“秦以蒙骜为主将,麃魁为副将,率二十万大军兵出函谷,直逼魏境!”
魏无忌胸口一滞,似是一块巨石压着,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果然,秦国出兵了!
虽然前些日子魏无忌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却还是被这消息吓得双手一阵颤栗。
“来人,备车马!”
魏无忌喊到,此时此刻,他最先想到的,一定是面见赵王,求取援兵。
即便,赵王答应的可能性近乎于零,但魏无忌却不得不尽力一试。
马车疾行,驾马的车夫吆喝不止,一阵阵马鞭破空的声音响彻街道。
“让开!都让开!……”
魏无忌的声誉在赵国很好,秦军东出函谷的消息也是在同天传到了邯郸城百姓的耳朵里。
行人们没有因为车夫的无礼而产生怨言,反倒是很迅速地让开道路,让魏无忌的车马畅通无阻地奔向王宫。
宫门外,魏无忌跳下马车,向守备的侍卫表明来意之后,便是大步疾行,丝毫不敢懈怠地向王宫深处走去。
“大王呢?大王何在!”
魏无忌寻不得到人,便是随手抓来一个宫奴大声问到。
宫奴见魏无忌一脸心急如焚之色,便是吓得不轻,颤巍巍地朝后宫指去。
“大王在...在芷阳宫,和萱...萱妃一起。”
魏无忌放开宫奴,又调转方向朝芷阳宫赶去。
芷阳宫内,正是袅袅丝竹,翩翩妙舞,赵偃与萱妃坐在一处,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赏着歌舞,有说有笑的,气氛好不愉悦。
须臾,歌舞之声中蹦出一阵呼喊声,便是让芷阳宫内的美妙气氛戛然而止。
“大王!大王!”魏无忌也不管太多的规矩了,直直进得殿内向赵偃走去。
赵偃却似不怎么扫兴,反倒起身亲自下来,一脸笑意地拉着魏无忌。
“无忌啊,你来得正是时候啊!”赵偃指了指舞团中一曼妙女子,展颜道:“此乃寡人的晗月公主,今年方满十四,卿觉得如何呀?”
魏无忌此时都感觉火烧眉毛了,哪有心情讨论这些,便是看也不看那晗月公主,焦急奏道:“大王!秦军不日将出函谷,剑指魏境,大王可得救救魏国啊!”
赵偃一愣,反倒豁然一笑,似是不以为意:“诶,卿何急此事耶?此小道消息耳……那义渠、匈奴未平,秦国怎会轻言出兵伐魏?”
小道消息!
魏无忌听得这四字,心中怎一个气字了得。来此之前,魏无忌虽知赵偃可能推脱,却是没想到赵偃敷衍得如此厉害!
“大王啊!蒙骜已于月前平息了义渠叛乱,大王岂能不知啊!再者道,秦国此番出动的可是二十万大军,莫说臣在秦国的探子已经传来确实消息,就连邯郸城内不少寻常百姓都已经知道了啊!”
魏无忌猛地跪在地上,又是凄怆求道:“大王,你可一定得救救魏国呀!”
未待赵偃答话,侧席之中一个大臣已是直起身来大骂魏无忌。
“魏无忌,你好大胆!”
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赵偃最亲近的大臣郭开。
郭开不知何故,此时正一副义愤填膺地模样,狠狠地朝魏无忌呵斥道:“大王好心待你,之前霏公主不辞而别,大王已是万分伤感,却仍百忙之中忍痛割爱,欲将晗月公主许配给你的儿子,你不但不思恩重,反倒来此大吵大闹,欲置王妃和大王何地!”
魏无忌闻言,心头不禁一寒,以他的智慧,自能看出赵偃与郭开一唱一和,无非不想答应援助魏国之事。
但事态万急,此时秦国东出,国内国外几已无患,只需专心对付魏国即可,魏无忌怎能不尽力一试以求转机?
念及此处,魏无忌不禁万分懊恼当初没有成功阻止秦赵结盟,几欲捶胸抢地。
魏无忌连连叩首,堂堂信陵君,名重天下的信陵君,此时此刻已全无身段,好似一个路边野丐,在赵偃的面前苦苦央求。
“昔无忌违背君臣之义,窃符救赵,方得击退秦军免了邯郸一场浩劫。如今魏国有难,无忌又岂能坐视不理?相信大王仁义之心,定不忘当初魏赵联合退秦的情分,无忌恳请大王助我兵马,以解魏国之急!”
赵偃听得此话,倒是心中软了几分,随面路难色犹豫不定,竟开始有些动摇。
“呃……这个嘛……寡人...呃...”
一旁的郭开见赵偃此状,生怕赵偃答应魏无忌之后,自己便得不到吕不韦那千两黄金了。随拂袖一指,朝着魏无忌大声斥骂:“魏无忌!你昔日救赵,大王已是念了情分,赐你五城封邑,容你和你的门客在赵国安居十数载。如今大王方和秦国结盟,岂能转眼就背弃盟约,你是想让天下诸侯耻笑我王是背信弃义之辈么!”
“你...”魏无忌气得牙痒痒,心中之怒已巴不得生啖郭开其肉,但此时郭开的话,却又不无道理,实在让他不知如何反驳。
魏无忌思虑片刻,便不拿当年之事说话,转而向赵偃劝道:“大王,赵魏唇齿相依,秦乃虎狼之国,此事天下共知。大王不欲救我魏国,若魏亡,赵将焉附?”
赵偃见魏无忌一脸诚挚,所言也颇有道理,心中又是一阵犹豫。
但这犹豫却仅仅只是犹豫,只是短短思忖一阵,赵偃心中的算盘便已打好,即便合赵魏二国之力,也无法与秦国抗衡,救魏只会将赵国置于首当其冲的危险境地。
郭开说得很对,趁秦魏交战之际,由庞暖领兵攻取燕国上谷之地,方才是强赵之举。
赵偃看清局势后,便是铁了心和郭开唱完双簧,而伏拜在地的魏无忌屡屡央求,当然落得个凄凉收场,绝望而回。
魏无忌神情木讷地走出王宫,如一个行尸走肉般面如死灰。
“君上?”驾马的车夫关切地上前问候,却得不到魏无忌的任何回应。
魏无忌欲跨上马车,忽地脚下一软,整个人像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车夫被吓得一头冷汗,急急忙忙地将魏无忌扶进车内,然后策马而回。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时分。
魏无忌眺望远处,半山腰的落日正徐徐而下,片片云层火红一片,邯郸城外的连绵山野似被鲜血染红。
魏无忌还记得这一幕,那里曾是自己和王纥厮杀的决战之地。
遥想当年,十万魏甲大破秦军,自己饮马山河,凯歌昂扬,当是何等的威风!
魏无忌绝望甚极,却又在此情此景之下迸发出一股可怕的斗志。
他国惧秦,吾不惧也!
第六十一章
肴山壁立千仞,险要的地势浑然天成,为大秦造就了一座天下雄关—函谷关。
函谷关就在前面,甘罗骑在马上,看着远处的巍巍山崖和雄奇关隘,心中不免一番震撼。
两侧的山峦郁郁葱葱,二十万秦军在肴函之间大队行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大山之中,向着函谷关外伺机而动。
经过今日最后的整军,到了明日天亮,便是大军开拔,杀向魏国之时。
蒙骜为全军统帅,他的几个子孙也在中军,或谋或将。蒙骜四朝元老,与其说他麾下的是秦兵,其实说是蒙家军更恰当一些。很多兵将跟了蒙骜几十年,浴血至今,在这些人的眼里,蒙骜可能比大王还值得听命。
作为副将的麃魁,此时已经率领前军三万锐甲和五千轻骑,奔赴在了大军的最前面。
甘罗的营帐距离中军大帐不远,此次伐魏,甘罗担任督尉,假王命顾此战大局,兼领中军两万锐甲便宜行事。
入夜时,兵卒替甘罗呈来一些食物,便是退出营帐,同其余兵卒进食去了。
赵霏也在帐内,不知她脑子里哪根筋坏了,非得跟着甘罗一起。一路来时,两人骑着高头大马沿途并行,很多兵将不认识赵霏,虽说是女流,但见她一身戎装,腰间佩了把锃亮的宝剑,眉目英姿飒爽,倒也没敢轻视了她。
天黑之后,军营里燃起万千火把,摇曳的火把光在肴函山谷中弥漫开来,像是烛龙于山野之中吐息。
“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好难吃。”赵霏皱了皱眉,看着一桌子吃食没有半分卖相,不禁心生嫌弃。
甘罗微微扬了下嘴角,自己却不嫌弃这军中的粗食,大口大口地吃着。
“早与你说过,军中的滋味不好受,你非得跟着我来,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
赵霏哼了一声,又道:“你这口气,说得好像你以前来过军营里似的。”
甘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却又转而摇头,豁然笑道:“我虽未曾行伍,却知道军中之苦,这两件事本也无关。”
赵霏白了一眼甘罗,旋即闻了闻面前的吃食,耐不住腹中饥饿,便也开始吃起来。
“要不是怕你死了没人还我钱,我才不跟着你呢!”
甘罗听了这话,也只是陪笑道:“好好好,此战结束,我再领了些功劳,一定还你钱,如何?”
其实,甘罗很有钱,只是不想还。嬴政除了拜他为上卿,赏了他大宅,还赏了他两千两金子。
那天一群仆人抬着几个箱子进宅子时,赵霏也看见了。
有趣的是,赵霏似乎装作不知道,也不非得逼着甘罗还钱,而是在某些时候,赵霏会以此为由,让甘罗为她做一些事。
两人或许有着某种默契吧,那欠下的五百两金子,甘罗怕是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不久后,一个护卫走进帐内,向正在观阅简椟的甘罗禀报。
“都尉大人,大将军请你去帐中议事。”
甘罗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是起身向帐外走去。
路途不远,只两三百步便到。
一路上,各军各营严阵以待,各自验点武器辎重,进行的井然有序,这里的每一个兵卒都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弑杀之气,那积聚已久的斗志似早已按耐不住,欲将手中这霍霍刀锋,直取敌人性命。
这……就是蒙骜麾下的军队吗。甘罗暗暗惊叹,心中第一次对秦国的“虎狼之师”有了些直观印象。
大帐里灯火通明,十来个高级将领正和蒙骜围在一处,商议着明日进军之事。
甘罗到了大帐外,门口的传令兵见是甘罗,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都尉大人入帐……!”
其余人等闻言稍息,转过头来见甘罗入内,不自觉地露出一种轻视的神色。
的确,甘罗还太年轻了,行军打仗需要的是经验,没有哪个天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一个没有经历疆场里血腥厮杀的人,拿什么来领军,何况,甘罗还只有十二岁。
甘罗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他也明白,此行之目的,乃是顺应嬴政之意,赚取些功劳,好让自己今后再朝堂上更有实力而已。都尉之名,想来也很好解释了。
蒙骜见甘罗来了,却不似其他将领那般对甘罗轻视,反倒邀甘罗近前,共同商议进军之事。
或许,蒙骜明白嬴政的苦心吧,毕竟,他真的老了,当他死去,恐再无人能牵制朝堂中呼风唤雨的吕不韦了。
此番议事,众将围绕进攻方略,进行最终的确认和部署。
整个商议的过程,基本上就是蒙骜不断指着羊皮地图上的各个城池,划拉着各军的进攻路线。
未几,某个万夫长打断了蒙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将军,过渑池之后,东北方向的三个魏国小城偏居山原之上,虽非攻取安邑必争之地,却距魏军粮道不足五十里,再者,若韩赵从北出兵来援,得此三城正可据险相抗。依末将愚见,此三城若攻之,当是益处良多,请大将军思量。”
蒙骜将视线落在那三座小城之上,细细观察其周边的地形态势,慎思良久。
甘罗也在看地图,尝试着以一个全局的眼光来思考这个万夫长的建议。
蒙骜慎思之时,旁边另几位将领并不赞同这个提议,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温、封、安卢虽城小兵寡,却是倚险之地,若欲从山南攻之,途中颇多曲折,实难蹴成,若从山北攻之,则迂回二百里,使我大军未战先散,更是得不偿失。”
“冯将军所言甚是,依我所见,此战既以攻取安邑为要,岂可因三座偏野小城,乱了我军进攻大略。”
“诸位误会了,攻此三城绝非是乱进攻大略之举。”提议的万夫长见众人不悦,便又解释道,“此三城虽险,倘若得之,可使我军来自北面的威胁大大减小,袭扰粮道,又可让动摇安邑守军之军心,届时大军主攻安邑之地,无腹背之虞,岂不妙哉?”
旁人不然,随冷冷讽道:“王将军,素知你行军以稳,今日却反以冒进,然欲出奇计,岂可这般轻率?此三城地处险要,互为犄角,本就易守难攻,且不说你需花费多少兵力攻取,即便得了这三城,山岭之中的五十里,可不比地势开阔之处,你们地形不熟,那粮道岂是你说袭就袭得了的?”
旁人附议道:“我大军奔赴数百里,即便占了那山原上的几座小城,还得分粮上山,这山岭崎岖,若反被魏军偷袭,岂不得不偿失?”
“可是……若赵韩派出援兵,此三城也是……”
“笑话!赵方与我大秦结盟,岂能出兵救魏?那韩国弹丸之地,更是自顾不暇,他又能派出多少援兵?!”
“援兵不在多少,我军进攻安邑,若有敌人沿山攻下,断我后路,那……”
一时之间,中军大帐内吵作一团,谁也没说服谁,最终只等蒙骜发令。
蒙骜思忖已久,众人的想法也都听了进去,此刻,他目光仍未离开地图,只不过,他看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战局的各个方面。
“王将军,此三城当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众将心生疑虑,便皆齐齐看向着蒙骜,等着主帅的意见。
“三城据险,粮草难行。魏军的粮草又是从北山押运,即便我们得了这三城,袭扰魏军粮道也非易事。”
蒙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此三城我军攻之,现在看来的确得不偿失,但却是敌军截断我军的奇谋所在,若他日敌军弄险,突率大队人马自山南而下,我等势必遭受重创。”
提议之人会意,便回道:“大将军的意思是……不给敌军留任何奇袭我军的机会,只能正面迎战我二十万大军,是吗?”
蒙骜点了点头,铿锵道:“安邑地处平原,方圆近百里都无险可守,我们只需步步为营,瓦解敌军任何可乘之机,待合围安邑,不出半年,其兵自溃!”
“如此说来,大将军的意思,是要末将……”
两人对视一眼,领会目光所含之意。
“王将军、百里将军。”蒙骜下令道,“明日天亮,你二人率兵攻温、封、安卢三城,限两月之内,屠灭三城,毁掉沿途所有道路桥梁,再下山与中军会和!”
“诺!”
两位将军齐齐领命,收下军令牌退出帐外。
其余将领也各自得了命令,向各自营帐走去。
而甘罗,仿佛入了魔怔,呆呆地楞着,面无表情。
“上卿大人、上卿大人?”蒙骜对甘罗的奇怪举动有些惊讶。
甘罗回过神来,扭头看向蒙骜。
那是一张棱角鲜明的脸,满头华发,连鬓角也已纯白。老将军目光矍铄,披甲执锐,这么多年的沙场征战,使得他满身介胄之间,是一副早已对生命感到麻木,如顽石一般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