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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陈白堕这个名字无疑是诠释其本人日常生活内容的最佳词汇了。属实说,纵观古今再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把她的生活描述得如此详尽且恰如其分了。按字面意思理解,十个人有九个人会认为白堕这两个字的意义就是白白地堕落了。诚然,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文明史,汉文化博大精深。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陈白堕这个名字究竟是陈白堕的那位富有经商头脑的父亲,还是那位十分妖娆华贵的母亲,亦或者是二人齐心协力,在成千上万个汉子中偏偏绞尽脑汁选择了这么几个意义深远的字作为她女儿的代名词。显然这个极具预见性或者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名字,分毫不差地彰显了她女儿未来生活的醉意朦胧和洒脱不羁。这个名字的一语中的,让人不由地想到,其父和其母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但知道白堕是古往今来酒的无数雅号的其中之一,而且知道未来其女儿的生活是和酒有着解不开得渊源的。

了解陈白堕的人可以十分负责任地说,陈白堕的生活就像浸泡在酒里的海绵一样,每天依靠六十度的烈酒维持着一种毫无用武之地的湿度。有如海绵迷恋酒精的浸润性,因而把自身的那种松软的质感和轻柔的触感毫不怜惜地抛弃了一样,陈白堕贪恋酒精的麻痹性,所以把女性弹柔可破的肌肤和曲线优美的身段等令男人垂涎三尺、流连忘返的种种妖娆妩媚的特点一并一丝不留地抛却了,剩下的只是一副臃肿的令人不堪入目的由脂肪堆积而成的皮囊。拖着这样一坨沉甸甸的赘肉,她却在娱乐界这一行混得风生水起,一时间竟成为这座城市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

陈白堕今年四十四岁。作为女人,在有生之年,她一直都是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却唯独怀着一颗忠贞不二之心有始有终地占有一堆油腻腻的肥肉,而且被那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福运眷顾着,一出生便成为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父亲的女儿。而她的这位父亲使她那一身令无数对女性体态之美有着别样追求的男人都深恶痛绝的肥肉变成了实打实的寸肉寸金。别的女子是越肥越廉价,而她却是越肥越名贵,好像她身上的脂肪不是由甘油和脂肪酸组成,而纯粹是一种金的单质形式。因此,人们看她并不像是在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倒更像是在欣赏一块巨大的会移动的发出金灿灿光芒的黄金。故所有爱财如命的人都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占为己有。

在当嫁之年,陈白堕成为一个趋之若鹜、炙手可热的闺中胖佳人,前来招亲的人虽然良莠不齐却门庭若市。而她的那位足智多谋的父亲出于英明的考虑,就在这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男士当中选择了一个与自己的家境旗鼓相当的政客之子当自己的乘龙快婿,一举促成了女儿的姻缘好事。没多久,这对正直青春芳华的年轻人就结成了百年好合。婚后,陈白堕更是不负众望,第二年便生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儿子,这等于是给她父亲脸上贴金了。然而,这对患难兄弟可没有遗传其母亲的好命,好像那一向被流光溢彩的时运眷顾着的母亲,在他们出生时一不留神把物极必反这个词断然地抛到了这兄弟二人命运的发轫之始。因此,在他们七岁时,其母和其父由于性情迥异导致感情不和,最终踏上了分道扬镳的悲催之路,就那样在争吵了数以千计次,大动干戈了数不胜数回后,最终带着无法冰释前嫌的怨恨不欢而散了。其结果是,不仅拆散了这对苦命的难兄难弟,而且留给他们各自一个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时常处在灰色地带的家庭。

陈白堕带着大儿子生活,把只比大儿子晚几分钟出生的小儿子留给了自从离婚后便恨之入骨且老死不相往来的前夫——这恰巧印证了叔本华对婚姻别出心裁的看法,他认为结婚意味着用尽我们所能用的一切办法来成为一个让彼此感到恶心的东西。这句话让多少婚后对婚姻生活失望至极的女士和对家庭生活苦不堪言的男士产生了悔不当初的想法。但是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呢?难道这世界上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吗?难道男人不娶妻就可以过得很幸福吗?难道女人不嫁人就不会有伤心欲绝的时候吗?不,一个人无论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会有失望的时候,当然也必定有开心的瞬间。所以没必要为往昔悔恨,也没必要为未来担忧,谁能知道明天还属不属于你。有多少人早晨走出家门,便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辗轧在街头,从此后再也没有爬起来过;有多少人因为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余生便没了下文。为什么不珍惜今天呢?你要知道你什么都决定不了,你没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在天灾人祸和生老病死面前你比一只蚂蚁强不了多少。我亲爱的朋友,只有现在,只有此刻,只有当下,你才能为自己尽点微薄之力。设身处地地为可怜的自己想一想吧,别和生活较无谓的真,因为生活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但我希望你至少应该知道如何让自己省省心。

话虽那么说,但于陈白堕和她的那位前夫而言就另当别论了。他们本不想和那段失败的婚姻较真,但他们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就像陈白堕曾义正言辞地对规劝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那位密友说:“我恳请你什么都不要说,请住嘴吧。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兴高采烈地挽着自己心仪男子的手臂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辛辛苦苦怀胎十月,高高兴兴生了一对白胖小子。结果呢?丈夫给了你什么?婚姻给了你什么?我不怕你笑话,我不妨告诉你,整天争吵和彼此无视就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这就是丈夫和婚姻给我的一切。换作是你,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对待这件想起来就痛苦的事情你能比我更洒脱吗?”

密友哑口无言。

所以这对昔日的夫妻七年的同床共枕换来的最终结局是彼此不能碰面,一碰面各自的血液都逆流而上,直冲脑门。他们就像两只红眼的斗鸡一样,一看见对方立马怒发冲冠,随时准备上阵杀敌,要么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要么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无疑,这是婚姻的众多结局中最令人可悲可叹的一种伤人肺腑的结局。

离婚后,作为母亲,陈白堕对谁都不尽责。小儿子跟随其父亲生活后,她就完全抛弃了他,就好像这个孩子根本不是由她怀胎十月,从她肚里钻出来似的。而大儿子,她虽然视他为自己的心头肉,掌中宝,却也时常扔在任何她自认为的安全之地一整天都不管不顾。她根本不会为他是否有饭吃、有水喝而牵肠挂肚。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不疼他,而是她成天被一群仗势欺人、狐假虎威、摇尾乞怜的狐朋狗友们众星捧月一般包围着,阿谀着,哄骗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那些各种颜色的忘忧物,就好像这些被称为扫愁帚的壶殇之物穿肠而过后真的能清空一切充斥在生活中的哀愁似的。酒在灌满她肚子的同时也腐蚀了她的责任心。一喝酒,她就把儿子忘到九霄云外了。由于她离不开酒,整天喝酒,因此她的儿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遗忘、冷落。在她清醒时,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追悔莫及,便加倍地疼爱那个小可怜。他要什么,她就给他买什么,连他不要的东西,她也会一并买给他。她恨不得买下整个世界安放在儿子的脚下,以弥补对他的忽视。

人们犯错通常有两种情况: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无意识地犯错在某种程度内可以被原谅,但有意识地犯错一般都难以得到宽恕。而陈白堕对儿子的忽视就属于后一种情况。如果她不去弥补,她的儿子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想起童年孤单凄恻的生活不会对她含有怨恨,因为他认为母亲很可能不是明知故犯,也许是身不由己,所以情有可原。但她弥补了,而且弥补得异常糟糕,因为她在弥补后照样故态复萌,照样在喝酒时把儿子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埋下了怨的隐患。这样的母亲也别指望日后儿子会尽他该尽的孝道。他不去公开抱怨和指责,而只是沉默,在笔者看来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陈白堕凭借着自己的父亲从年轻时便开始用各种歪门邪道聚敛而来的雄厚家资,自从从婚姻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后,一边毫无责任心地玩耍着,一边经营着一家金碧辉煌、在本市的规模首屈一指的夜总会,可谓自由享尽、风头出尽。殊不知,若干年里,当她那副原本就令人堪忧的尊容在不知不觉中被残酷的时光雕琢得更加惨不忍睹时,她的那一对被她总是忽视的,总感觉一晃便赫然成年的双胞胎儿子,一个成为了大张旗鼓的出柜者,另一个成为了嗜赌成性的大赌棍。而她不但对这对双胞胎岌岌可危的生存现状毫不知情,而且依旧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筑起的风月楼里,和一帮只认钱不认人的社会蛆虫们没日没夜地厮混着,根本没有意识到吞噬她海市蜃楼般辉煌的敛金和造梦大厦的龙卷风正在酝酿,随时会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毫不留情地掀翻她纵情享乐的一切根基。

这就是自私之人的下场。假如这场龙卷风把陈白堕吞没了,难道她能指望先前簇拥在她身边的那些酒肉朋友会为她遗憾和流泪吗?别做梦了,他们除了幸灾乐祸不会有第二种情况。人最容易在甜言蜜语里晕头转向,人也最容易在得意忘形时种下祸根。而肥婆陈白堕这一时期正沐浴在甜言蜜语里,早已得意忘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毋庸置疑,陈白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富婆。虽然只是个走路被肥肉牵引的颤巍巍的半老徐娘,年轻的时候和风姿卓越挂不上钩,到了中年之际风韵犹存也只能是痴心妄想,身边却从来不缺少男人。尽管这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些酒色之徒,贪财之流,觊觎得往往是她囊中的钱财,而不是其臃肿的身体。然而,对于一个已是明日黄花的女人来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论身边围着的是何种劣质残品的男人,不论他们有着什么样讳莫如深的目的,只要她不总是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她在表面上看起来就不孤独。尽管这种如漏洞百出的谎言一样一捅就破的慰藉在明察秋毫之人看来无异于掩耳盗铃。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背地里如何议论。至少在大多数时候,陈白堕的确认为自己不孤独,而且总是信誓旦旦地和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十分热切地关注着她精神健康的友人们这样说。事实上,在看似胸有成竹的陈述(而此种陈述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过程中,她只享受自己大言不惭的说辞,并不在意别人虚伪的敷衍。属实说,像她这种奉行享乐主义的自私女人,只要身边有男人、杯里有酒就不孤独。酒于她而言,并不像李太白举杯邀明月的雅兴,也没有苏轼把酒问青天的胸怀,更别说欧阳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迈,尤其谈不上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潇洒,即便是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她也丝毫沾不上边。她之所以好酒,纯粹只是为了歇斯底里地恣意放纵,是为了享受如吸大麻一般心醉神迷的感觉。换言之,她用酗酒的方式逃避不尽如己意的现实生活。正如蜗牛一遇到危险便缩进了壳里一样。

这的确很可悲。像所有外强中干、软弱无能,且毫无责任心的人一样,逃避是陈白堕在酒精里百炼成钢的唯一本事。她就是拿这件“武器”对抗她看似辉煌的令人咂舌,实则苍凉的令人瞠目的人生的。

想当初,她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结婚的?是源于那种扰人心魂的对于异性的爱?还是因为在适当的年龄就应该规规矩矩地履行女人的职责——结婚生子?没人过问。事实上,连她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的父亲,基于爱女的前提下,在当时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这一层。这桩婚姻除了看似门当户对,勉强“男才女貌”外,与他女儿而言,是否非此莫属、心系一人、珠联璧合?这位父亲从未思考过。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常识,或者不把女儿的幸福放在心上。而是因为他这方面的常识和心目中对于幸福的理解和别人不一样。这个已为人父的男人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在他的一生中,不同的阶段都扮演了相应的角色: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一个中规中矩的丈夫,一位任重而道远的父亲。除此以外,他认为,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角色是出色地扮演了一个身经百战的商人。他一度为这个角色的成功而感到骄傲和自满。就好像除了这个角色,其他的角色都不足为题似的。

这位商人之所以以这个角色引以为傲是有原因的。

原因是,自他经商以来,他一共经历了七次破产,但七次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七次失败给了他七次惨痛的教训,但也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生活阅历和老练的经商经验。终其一生,这位越挫越勇的商人的任何想法始终都是站在一个商人的立场酝酿成熟的。因此女儿的婚姻也逃不出这种立场的掂量。早在陈白堕还是一个花季少女的时候,这位父亲便时常看着女儿,心里琢磨,在她出阁的年纪,该为她寻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忖度再三后,他决定为她找个官二代。这位父亲心里明白的很,官商联姻就像魔鬼和天使合作,从此后上天入地简直无所不能。什么魔鬼与天使合作?不就是官商勾结更能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吗?对啦,这位父亲就是这样考虑的,这就是他奉为金科玉律的常识。

他认为这种常识是他有先见之明的最终结果。他难免要为这种结果感到沾沾自喜。至于女儿的幸福,那还用考虑吗?结成这样一门亲事,哪个女人会不幸福?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每天在钱里嬉笑追逐,不幸福可能吗?幸福不就是用钱砸出来的吗?

他的女儿很听话,对于父亲的常识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她怎么可能反驳呢?从小她就被财富砸地晕头转向,被小人簇拥地盲目自大,被虚荣掌控地盛气凌人,除了对享乐有其独到的见解外(在这一点上,她显得特别有主见),脑子里空无一物。养尊处优、唯我独尊的生活使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对任何事都随意处置。只要在她个人的认可和承受范围内,她就听凭她信赖之人的摆布。这种对待一切漫不经心的态度,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养成的那种傲睨自若的性情,自认为只要是她陈白堕决定要走的路,无疑是世界上最畅通无阻的坦途。婚姻大事她也是这样对待的。在择偶的那段热闹非凡的日子里。一日,父亲把陈白堕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问她:“女儿,那些男人你有中意的吗?”

陈白堕没有回答。

“没有中意的,还是你没有认真考虑过?”父亲又问。

“我嫁谁不都一样吗?难道我能不幸福吗?”陈白堕自信满满地看着父亲,反问。

父亲得意地笑了。为女儿的自信感到高兴。

因此,这桩婚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速捷完成的。陈白堕相信她会爱上父亲为她挑选的那位男士,她更相信这位既定的丈夫也会爱自己。事实上,婚后她的确爱上了丈夫。实际上,当她决定当他的妻子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爱他了。不爱能行吗?至少也要假装去爱。不然如何朝夕相处?如何同床共枕?如何夫唱妇随?于是,她穿上白色的婚纱,面带天底下最趾高气扬的微笑,毫无后顾之忧地跨进了神圣的婚姻殿堂。但这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呀?有句老话说得好:你是怎么对待别人的,别人就会怎么对待你。陈白堕把最虚假的感情当做真爱去敷衍自己的老公,而她的老公也是这样敷衍她的。这桩可笑的婚姻就这样维持了七年。这连七年之痒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七年的彼此伤害和折磨。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种只有利益动机,并无情感可言,且责任心为零的结合。这种结合绝对不可能有好的结果。因此七年后那位胸有成竹的父亲的目空一切的女儿,冲破一切阻挠,毅然决然地离婚了。这位父亲在女儿婚前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有钱不等于有幸福。于是这位父亲恼羞成怒,他放出狠话,以后女儿的一切他都撒手不管了。陈白堕完全自由了。她生命中两个曾掌控她的男人从此后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获得解放了。

“哦!自由万岁,解脱万岁!”她在心里呐喊。

平凡的女人总要过平凡的生活,而不平凡的女人总要拼尽全力去折腾。不管怎么说,我们世上的女子总还有一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她们不甘命运的捉弄,不甘俯首听命于男人,不甘被视为弱者,不甘成为生孩子的机器。她们想活出自我,活出尊严,活出女性的魅力。这些人既包括哪些家境贫寒、其貌不扬的女子,也包括哪些天生丽质、家境优裕的姑娘。然而无论这些勇敢无畏的姑娘来自哪个阶层,她们拼搏奋斗的精神都值得我们为之鼓掌喝彩。加油吧,姑娘们,这个世界不只是属于男人的,也属于你们,你们完全有能力和他们平分秋色。你们有资格去过更好的人生,有资格去争取更好的工作机会,有资格去选择理想中的灵魂伴侣。任何时候你都没必要委曲求全,没必要低三下四地为自己找个根本靠不住的保护伞。相信我,姑娘们,你就是你自己最好的保护伞,你就是你自己的上帝。

世界上所有平凡的女人在结婚前都曾相信,婚姻能带给一个平凡的女人在水煮白菜式的寡味生活中所希求的最低限度的安定、幸福和保障。但结婚后她们得到所希求的这一切了吗?属实说,我们不敢和婚后的女性深谈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是所有放弃自我,放弃理想,放弃工作机会,甚至于放弃女人的尊严而屈就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的女性的软肋。这根软肋碰不得,因为一碰那些自己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牺牲品的女人就会涕泗横流。如果我的读者认为像陈白堕这样应有尽有的女人不会有这种简单的希求,那就大错特错了。说到底,陈白堕再肥,再富有,她都是个女人。女人都有一颗脆弱柔软的心。别看她整天虚张声势,目空一切,其实她比谁都更需要呵护和爱。但遗憾的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因为她的财富只可能给她换来虚情假意和阿谀奉承,换不来真爱。因为真爱和金钱比起来是那么的黯然失色。它们似乎更愿意势不两立,而不是和谐共融。真爱比刚刚孵化的小鸡都要脆弱,而金钱却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试问,这个世上哪个男人愿意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哺育小鸡上,而不是占领城池上?所以陈白堕在爱的苦旅上注定是孤独无依的。

但这并不妨碍陈白堕像天底下所有的平凡女人一样也有那种简单的希求,也许她的期许比其他女人还要低。因为所有别人不能满足的她作为一个富人都满足了,而所有劳动阶层早已满足的她却未能满足。她未能满足的就是那简单的幸福、爱、包容和理解。对于这些,她怎么可能满足呢?每天在她身边打转的那些人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的人一个都没有。因此这种简单的希求对她来说竟然成为遥不可及的东西。我们都明白,假如她没有这种希求,她就不会离婚;假如她对婚姻真的不以为然,她就不会有失落感。其实,她和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也希望在婚姻中寻找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希望家是庇护她的港湾,在她受伤时,老公的胸膛能给与她温馨暖人的慰藉。但她的希望落空了。她不善于明白人心换人心的道理,不善于明白付出与回报的平衡关系,所以她所经历的一切只能让她不明所以地心灰意冷。她不去反思,她把一切责任推开,能指责谁就指责谁,能抱怨谁就抱怨谁。然而推卸一切责任和怨声载道却让她的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越发难以释怀。

一个同样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的女人曾这样对刚刚离婚的陈白堕说:

“失败的婚姻让一个女人清醒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她永远都不会再做白日梦了。她什么都不会再相信了。她不相信男人,不相信爱情,尤其是不相信生活。对一个女人来说,生活究竟是什么呢?亲爱的,我告诉你:生活就是男人和爱情在私下里苟合,专为女人布下的束缚其一生,令其甘愿牺牲、不能抱怨、无处申诉的天罗地网,使女人一生都困顿其中,犹如负重之驴习惯于拉磨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围着男人和彼此的爱情结晶打转,最终在可悲可叹的蹉跎岁月中消耗完了凄苦悲惨的一生。这就是我们女人的生活。谢天谢地,我终于离婚了。让生活见鬼去吧。我再也不愿为别人活了。让责任见鬼去吧,让义务见鬼去吧。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

陈白堕深有同感。因此,自从她身心俱疲地跳出那个她自认为的世俗桎梏的牢笼后,便决意再也不会为了妥协于女人习以为常的牺牲精神而走进去了。她堂而皇之地用酒精转嫁着生活唯一馈赠给她的那种灌铅一般沉重的失落和绝望,醉生梦死般沉浸在酒精带来的那种转瞬即逝的销魂快感中。而这种拿生命做赌注的体验不仅消耗着她的身体,同时也浪费着她的钱财。但她不缺钱,可她的身体却并不是什么可再生资源。所以由于饮酒过度,她的身体逐渐垮掉了,而她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依旧毫不懈怠地成天纵情享乐,贪杯豪饮。

然而,酒精的麻醉毕竟是一时的,当清醒后,陈白堕的生活就像一座刚刚经历了战争洗礼急需百废待兴的空城,而她的心就是这座城里最空落的一栋孤寂的别墅。这时任何的激情都休想驱走那种纷至沓来的落寞感。她,作为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虽然被璀璨的浮华包裹着皱巴巴的表皮,内里却一天天地被寂寞吞噬着,腐朽得一败涂地,以难以阻挡的速度逐渐走向那不可逆转的衰亡。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即将要面临的结局。因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最了解自己隐痛的那个人,还是那个遮遮掩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自己。然而,她比天底下所有爱慕虚荣的女人都更懂得伪装和掩饰。因此她把自己躯壳的江河日下掩藏在病态的纵情享乐中,决意在狂欢中与死神对决,在喧哗中与落寞较量。

与陈白堕整天厮混在一起的那些挥金如土、脑满肠肥的半老徐娘们一个个都不知羞耻、明目张胆地包养着几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因此为了圆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种说法,也为了阻挠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她们曾不止一次地异口同声地怂恿,并用尽各种奇思妙想的手段诱惑陈白堕也包养一个。虽然每次听到这样的建议陈白堕都一笑置之,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但这些老女人们自作主张,在私下里给她放出了风,要某些专以此发横财的皮条客认真地为这位比谁都更慷慨大方的富婆留意着一些好的货源(所谓的好货源,也就是那些朝气蓬勃依然保有童子之身的年轻人),在合适的时机引荐一下。

仲馗便在很早以前就听到了这样的风声。虽然这风声就像地下水一样惯以暗流涌动的方式悄悄地传播着。显然,仲馗并不是什么皮条客,但他十分乐意为陈白堕效犬马之劳。当然他的这种“成人之美”的行为绝对称不上无私的助人为乐,也不是为了赚取皮条客的那一票小钱。仲馗自有他自己的如意算盘要打。他从未怀疑过,一旦他成全了陈白堕不能明言的渴求,即便他声称愿意分文不取,对方还是会慷慨地给他一个合适的数目的。因为陈白堕在圈里是有名的挥金如土、慷慨大方之人。但仲馗可不是那种只图眼前小利的鼠目寸光之徒,他此行的目的可谓深谋远虑、策划已久。其意义绝对非同小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的确关乎着他后半生的人生大计。

仲馗是了解陈白堕的。为了某种商业利益的原因,他像一个三天成才、十分爱岗敬业的私家侦探一样,一方面依靠明察暗访,一方面依托旁门左道,从各方面深入了解了陈白堕这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女人。让他深感意外,且十分扫兴的是,这个胖女人虽然嗜酒如命,却从不涉足‘面粉’生意,这点清白之举,曾一度让仲馗在私下里对她刮目相看。但仲馗这种人可不是专为了欣赏别人那凤毛麟角的优点而活着的,他活着的唯一动机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别人的弱点,然后加以适当地引导和利用,以达成自己雄心勃勃的积累财富和掌控他人的目的。

众所周知,在这座城市玫瑰天堂是首屈一指的高档夜总会,一年四季都人满为患。这座城市的所有有钱有势的公子哥都是这里的常客。陈白堕可谓捞金捞地手都抽筋了。然而,这也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家不与他鼎鼎大名的仲馗合作的夜总会。对此仲馗一向耿耿于怀。事实上,仲馗十分清楚,陈白堕之所以不热衷于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仅稳赚不赔,而且利润诱人的买卖,只是因为她看不起仲馗这个人,认为他是一个靠投机倒把、坑蒙拐骗才发家致富的乡下佬。而她又因为某种有钱人特有的、众人皆知的,且十分邪恶的怪癖一向对粗野的乡下佬深恶痛绝。

公平地讲,这只是仲馗单方面的,为了成全自己讳莫如深的目的的妄自猜测。实际上,陈白堕之所以避惮着在本城赫赫有名的仲馗,也就是大家怀着一种威胁式的敬仰之情而异口同声地称之为仲叔的此人,只是因为她看不惯他对待自己妻子的方式以及他的那种为了掩人耳目的小人做派的生存之道。他倒是叫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让人误以为他像民间传说中的钟天师一样专以降魔除妖为己任。而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真正的恶魔,专以祸害他人为乐趣。他明明是这座城市的黑道头目,却非要经营着一家半死不活的切面店,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竖起一面招摇的勤劳持家、认真生活的旗帜。而这面极具讽刺意味的迎风飘扬的旗帜,在陈白堕看来就像乞丐逢人便伸出的那只脏兮兮的手里紧抓着的那只破碗一样,无需费力,轻而易举就博得了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可他那是什么需要别人同情和怜悯之人?他真正需要地是平地一声惊雷,炸他个粉身碎骨,才能对得起他的那些昧尽良心、见不得天日的勾当。更令同样身为女人的陈白堕可气的是,他把自己的糟糠之妻当牛马一样使唤,不仅从来没有尽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而且一向对她不理不睬、不管不顾,就好像这个跟随了他多年且忠心耿耿的女人只是自家的一个佣人似的。他常年把她扔在那间简陋的切面店,过着寡妇一样的生活,却还嫌她不够勤快,不够努力。他尤其厌恶她对自己关切的太多,就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应该履行一个妻子该有的义务似的。因此,基于种种并不是私人恩怨,完全出于个人喜好的原因,陈白堕十分厌恶仲馗此人。

当然,凡此种种也只是陈白堕内心里的想法,在表面上她像聚财一样和仲馗维持着一种不近不远、彬彬有礼的关系。毕竟在社会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多一个表面上的朋友比多一个实质上的敌人要安全的多。于在社会上沉浮了这么多年的陈白堕而言,她比任何人都深谙此理。

因此,当她接到转达仲馗问候的那一通电话后,心里十分明白,仲馗这是有备而来。但自认为机敏过人的她还是没有想到仲馗为了这一天已蓄谋已久。她也十分清楚,仲馗像馋猫闻到鱼腥味一样,早已听到了那些没经她同意便放出去的风声。今晚他必定会带一个年轻的、俊俏的男子来见她。而她尽管有着难言的孤独,但作为一个有两个儿子却并不尽责的母亲,多年来所过的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和生存的切实的疲惫不堪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她拥有了一双看透一切的火眼金睛,并在自己辉煌的人生即将谢幕之际拥有了难能可贵的自知之明。她深感力不从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子身上寻求那种如泡沫般短暂易逝的慰藉。

所以她早已想到了既不失礼,又不屈尊的应对之法。只等着仲馗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款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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