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那件事后,楚云凌几乎再没有舒心顺意地睡过一个安稳觉。
每每一闭眼,就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站在眼前,他向前一步,那两人便后退一步,无论他多想要看清他们的面容,始终都不能如愿。
如往常一般,寅时未过,他便已着了衣衫挑灯于窗前一遍遍抚摸过生身父母留给他的信物。那是一柄刻了他名字的短剑,寒铁森森,雕工精湛,剑柄上坠着一个更加巧夺天工的剑穗。听那还未曾谋面的神秘人所说,这短剑是当年平泽王花重金请天下能工巧匠打造而来,那剑穗亦是平泽王妃一针一线亲手绣成,本是作为他们儿子周岁生辰的礼物,却不想夫妻二人竟是没命活到那天。
手指一遍又一遍划过柄口剑脊上镂刻的“凌”字,楚云凌双眸里腾起水雾。
世传这柄短剑为当世铸剑名家无为子领弟子而铸就的封山之作,自平泽王挑起战祸被当今皇帝平息之后,这柄短剑也随之下落不明,成为无为子及天下爱剑名士的一大憾事。
谁又能想到这柄举世无双的短剑竟一直被当今天子藏于天禄阁中?
楚云凌嘴角露出无尽苦涩笑意,喃喃自语:“许是天可怜见,要让我用父王的遗物手刃仇人!”
可是,为何一想到这喊了二十多年父皇的仇人终要死于自己手中,他的心竟会不自抑地抽痛,像是在心里架起了一副绞刑架般令他痛苦不堪?
不!他不能心软!这一切都是假象!一直以来那人对他的好不过也是出于愧疚,根本全无父子之情,若不然,也不会明明知道老三之死与他无关还故意将线索引到他的头上让老七对他恨之入骨。
也许……
楚云凌一手捂住痛到无法呼吸的心口,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颤动的身体,双眼刹那间满是血丝。
也许你也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借他人之手斩草除根了吧?兄弟相残的戏码你竟要再次亲手促成,呵,楚燕铮,你还真是好狠心呐!
就这样,他在窗前承着凌迟之痛静静坐到了辰时,直到侍奉丫鬟推门进来,楚云凌才将手中短剑放回锦匣落上重锁。
“王妃可起了?”
他起身淡淡扫了眼跪拜于地的丫鬟,许是喉头酸涩未退,声音听起来更显阴沉。
四名丫鬟根本不敢抬头去注意主子的神色,忙恭恭敬敬回答道:“禀王爷,王妃卯时未过便已起了,此刻正在饭厅等王爷共用早膳。”
楚云凌轻皱眉头应了一声,四名丫鬟连忙起身忙了起来,伺候着楚云凌梳洗更衣完毕,留下两名丫鬟自在屋中扫打,另两名丫鬟亦步亦趋颔首随在楚云凌身后往偏苑饭厅走去。
楚燕铮落脚宁王府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此时,小雪未尽兴,转而飘落的鹅毛般的大雪已覆盖了整个晏城,到处白茫茫一片,长街之上不见多余行人。
楚云凌携宁王妃早早恭候在了正门匾檐下。李总管搀扶着楚燕铮踏上台阶,宁王夫妻二人已躬身长拜。
“恭迎父皇大驾!”
这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已开始生涩别扭,可他却又是这般自然地脱口而出,真真是矛盾至极,可笑至极!
“天寒地冻怎还行此大礼?快快起来。”楚燕铮抱着护手,双手交握揣在暖融融的貂绒下,对李泽下巴微扬示意他搀扶宁王妃起身,嘴里数落起楚云凌来,“你瞧瞧,这大冷的天,你就忍心让你的王妃伏地叩首?染了地上寒气看你怎么心疼?”
楚云凌看都不看宁王妃一眼,先是对退身回去的李总管点了点头,而后双手垂立在身侧,颔首微微躬身,接了楚燕铮的笑语指责,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记。”
“父皇莫怪夫君,是臣媳恐礼数不到惹父皇龙颜不悦,故此前来礼迎,望父皇万寿无疆!”
说着,举臂抵在额前,又屈膝躬身一拜。
楚燕铮终是从貂绒护手中抽出右手微微摆了摆,轻咳一声:“这孩子,怎么如今这般犟了?罢罢罢,走,带朕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宁王妃站直身子,转头瞧了眼近日来性情大变的夫君,见他睫毛微颤,眼角似有千愁万绪不想与人言。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知道万不能让夫君在皇帝面前再出了差错。
“父皇您快里边请,热茶这就为您奉上。王爷,您还不上前扶着父皇,这雪天地滑,可要小心着些。”
楚云凌暗暗扫过宁王妃有意无意碰过来的手臂,依言走上前去与李总管分别在左右搀扶着楚燕铮缓缓步入门厅,绕过影壁,踏上镶嵌于鹅白色石子中的檀木脚踏,稳稳走向大厅。
正此时,婼妃在两个儿子和沉香的陪同下来到了福王府。
先前并未遣人通报,是以,门仆打开角门见是婼妃和两位王爷驾到,慌乱地披了兔毛小坎疾步返回去从里面开了正门,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奴才给婼妃娘娘请安,愿娘娘福寿延绵!见过瑞王殿下、朔王殿下!请瑞王妃安!”
婼妃两手交握于腹前将沉香一只小手捂在手心,含笑于门仆道:“不必多礼!你家王妃和世子可在府中?”
门仆扣头不跌:“回婼妃娘娘,我家主子一直在家中,并未出门,奴才已遣人前去禀报了,请婼妃娘娘随奴才进去!”
“这天也冷,地也滑,你就不必多跑一趟了,我们自己进去就是,你快关了门自回小屋里暖着。”
闻言,本预起身的门仆又重新跪了回去,俯首一拜,恭敬万分地应了声“是”,直到耳中听不见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他才起了身,关上正门,站在角落里拍了拍飘落进脖子里的雪花,回了小屋。
暖阁中,守在睡梦中的儿子身边刺绣的福王妃听到下人来报,慌忙扔了手中活计,暖裳也未添便疾步沿长廊而来,正与婼妃一行人碰在回廊转角。
眼瞅着对方就要俯身长拜,婼妃忙走两步,一手还执着沉香的手,一手拦去阻了福王妃的大礼,说话声更比寻常温和亲切。
“先时说过好多次见到母妃不必拘礼,你可是又忘了?”
福王妃双手交叠于左肋前,微微屈膝,垂下的眼睑因着寒冷的廊风微微打颤。
“母妃冒雪前来,臣媳理应礼迎。”
“瞧瞧,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就算再怎么着急怎能不穿了暖服再出屋子?快,头前回屋去,我们自会跟来。”
福王妃并未动身,只是站直了身子忍着寒风,努力控制住颤抖不止的牙关,声音轻轻浅浅飘来:“不要紧的,臣媳不冷,母妃您先请行!”
眼瞅着福王妃的脸色铁青,隐在衣袖下的手指似都僵硬了起来,沉香忙单手解开披风暗扣,就要反手将披风褪下递给福王妃,却被楚云轩抢先一步按住了手,而后在她的注视下将他自己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福王妃身上,又退回到沉香身旁,看着福王妃,轻声道:“三嫂万要照顾好自己,元祈应是见不得你病倒的。”
“元祈”两个字成功制止了福王妃褪下披风的举动。她抬眸感激地望了眼楚云轩和沉香,又于婼妃颔首浅笑一番,将披风紧紧裹起,走在前头,领着众人迈步进暖阁外的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