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露珠还未消散,山峦叠着层层朦雾。木屋外边摊坐着几个守卫,身上褪去战甲只留皮革,一个个发丝低垂,眼睛是半睁不睁迷糊不醒的模样。老伯也同样摊在一边,只是身上盖了条兔绒毯子。
苏护带着人来苏妲己屋外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副光景。兔绒毯子,可不就是他女儿床榻上的那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手下急忙冲上前,拍醒老伯,“老聂?快醒醒了,老聂!”
“嗯。。。”聂叔的灰色胡须上沾了些雾气,眼睛边的皱纹更加明显,只是一会儿,便清醒了过来,“长。。。长老?”其他守卫纷纷醒来,眼睛都没来得及揉开,就猛的惯性弹身站了起来,没有谁敢多说一句话。
聂叔记得自己只是小饮了两口苦茶,那滋味,明明跟酒沾不上半点关系,却让精神渐渐模糊。他依稀还能回想到,昨晚那丫头的喋喋叫苦声,惹得人心烦意乱,脑袋嗡嗡的不一会儿就没了意识。等到几人稍微清醒了点,忙着走出屋子想去通报时,却始终还有药劲儿,没力的倒了下去。
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是着了妲己那丫头的计。那丫头真是狠啊,也不知用了多大的量。部落败兵投降,士气低下,正好面前这事儿能发泄情绪,故所有人都冷眼冷言相待。
“你们是怎么回事!”苏护和一众长老士兵看着这些人道。苏护刚问完,突然有了个恐怖的想法,而且越想越真,越想越容易发生,妲儿不会是去找......
“回长老,是令女...”聂叔嘴唇蠕动,嗫嗫的说了一半,不敢继续。
“你来说!”苏护随便指了其中一个士兵。
那士兵见被点名的是自己,冷不丁的一个颤动,说话都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这事要算起来绝对是错在他们头上,谁知道那个平常受尽了冷眼微不足道的小女娃那么狡猾,几杯茶就把他们给放倒了!要是让长老知道他们几个私自进屋喝茶,那还不要了他们的狗命?!
这些人磨磨蹭蹭没一个能说出所以然来。苏护气的吹胡子瞪眼,直冲冲的奔到门槛前,边说边准备踢门,“要是妲儿跑了,你们几个就净了身随贡品一同进了宫吧!”
听了这话他们简直面如死灰。相比净身入宫当宦官,还不如让他们去死!
苏护用劲了八成的气力,一脚向木门踹去。
“咯吱————”
门突然打开,苏护惊讶的睁大眼睛,却用足了力气止不住腿。黄色的小身板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一踹。转头看见苏护却倒在了地上。
“阿爹!”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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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苏护虽然年过四旬,但常年居住在这山清水秀的有苏部落,总算是身强体壮,有点功夫底子的他也不至于摔坏了。
苏妲己一身长襦及膝上衣,藏住了大半身躯,而后长褶及踝绸裙,显得整个人有些厚实。扎着的双平辫杂乱着,看着像是方才听到门外声响匆匆忙忙起身扎的,髻根用淡色的发带绑好,飘下的绸带和着乌丝有些乱。巴掌小脸没施丁点粉黛,双颊些许微红,到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妲儿,你穿那么多作甚?”
“阿爹,日头还没露尖儿,妲儿怕会受寒。”
苏护的目光移到下方,突然皱了皱眉头。妲己左右手扭着衣角,面色却是掩饰的很平静。
“妲己,你昨晚干了什么?为何他们会倒在你门口?”一位长老冷眼怒视而道,显然是打心底里看不惯这女娃很很久了。
“妲己昨夜一直待在房中,一直没出去过。”苏妲己倒也冷静,当即回答。
“瞧他们的神色,好像没有那么简单?”长老抓住一点把柄就坚决没有放弃的打算。
“昨晚妲己只是叫了几位同我喝茶,一盏茶也就一刻钟,有可不可?”妲己见那长老还要发话,干脆先下手为强,她抬头直视那人,道,“若是规矩上他们不能陪妲己,那妲己先认错,并没有长辈教过妲己不能如此作为。”
“你。。。。”那长老指着她,喉咙却憋不出一句话。的确如此,这只是一个部落,并没有说下属不能同主子接近。可就算不能如此,也从未有人好好教这女娃何为规矩。不然她怎么会做出逃跑捉鱼这些有损女子闺名的事情来?若不是她爹是大长老,她怕是早不知被族规杀死了几回了。
“还有两天,这两天好好让人教她规矩。总不能让一个不喑世事的傻子,去皇宫败坏咱们部落的体面。”说好听点是不喑世事,说的直白点,那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女红礼数的傻子!
苏妲己依旧直视那长老,没有出声。
要人教她规矩?可到底有苏部落没有一个女娃,为数不多的妇女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况且还都是从乡市冷巷买来。说低俗恶劣,她们还是低眉顺眼很是听话,说环肥燕瘦,还是不要高估了部落长老的审美能力。可这礼数,却是没有人能懂的。
直到众人纷纷下去,苏护才从席上站起来。
“阿爹,你可是要走了?”苏妲己立马垮下脸露出笑颜,哪有之前冷静的模样。
“走,我走哪儿去?你这没心肺的还笑的出来?”苏护见这丫头欢脱的表情,硬是把满肚子的气给暂时压了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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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有苏部落已经拿下,接下来,王上准备如何?”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就算刻意压低声音,语气中却还是透露着一股猛劲儿。本该布满了篝火甲胄的草场空空荡荡一望无垠,连个步兵都没有,哪里还有帐篷围营的影子?
“恶来,你的想法。”男子开口。
被叫做王上的男子只留背影,腰间一把银白长剑,剑柄隐隐约约刻了些什么。风吹起他的一袭锦绸青黑衣裳,扬起一地风沙。仅仅总一根玉簪简单束起的发丝没有辫起,竟未飘散,倾泻在肩后长至腰间。
就算王上并没有转头面对他,被称为恶来的将军依旧弓着腰身,可见赤诚。
虎熊般坚毅之躯,着一身未卸下的戎装盔甲,勃然军姿。抱拳的双手长满老茧却十分宽大有力,他是偏黑的熟褐肤色,从左额到右眼窝处有一块旧伤疤,深到根本不能愈合。这让看起来本就不友好的他更加不近人情,甚微可怕。
恶来继而开口,“回王上,还请王上择日尽快回到朝歌,首城虽繁盛和平,却终是无主,只恐宫中佞臣贼子趁机造作。”
“不错,弧的目的达到,不需在此久留。”黑袍男子背过双手,缓缓转动着玉石扳指,“恶来,自先帝一辈开始,你孤身一人已在此带兵驻守怕有十多年,可想过回到朝歌城?”
恶来一愣。
“这。。。王上不可。末将不才,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只愿为国效力!这有苏虽然收复,却处于边境地带,若无人驻守,怕是会成为日后一大隐患!”这些的确是他恶来的真心话,可他没想到,王上居然会为他这样区区驻守边境的蛮悍将军着想。
“你心已定,我便不强求。能有你这样的人物,是我的福分。是殷商的福分。”男子终于转身,背着阳光根本看不清面容。恶来却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感到最荣耀的一刻。
忠诚于面前的人,他是对的。
“王上,我们明明可以一举攻下有苏部落,使宫中对您有非议的卿臣闭口不言,怎却将其长老提为九州之首冀州侯?”恶来还是有所疑问。按原计划来看,此战过后再也不应存有有苏部落。可关键时刻王上却改令接受投降。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这个苏护一直以来都是有苏部落的大长老,能将几千人的部落打理的有条不紊,想必也是可用之才…”帝辛没有说下去。这不过是他告诉他人,也是告诉自己的理由。杀了她的族人,灭了她的家。还要了她去皇宫,那丫头不会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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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护从来就知道,对丫头发脾气是没用的。“说吧,你昨晚去了哪儿。”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妲己知道她阿爹这是知道了,苏护又问:“可是去寻那个外族人了?”
“阿爹,你是怎么知道的?”好奇心让她不得不先问出来。
方才,她远远就看见阿爹和一众长老朝着自己屋里走去。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恨不得脚底生风将她整个人推进房中。幸好她阿爹和众人用了些时间审问聂叔他们。她才小心翼翼绕到屋后,轻轻揭开一块木板,小小的身躯根本触碰不到边缘,故发不出一丝声响,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里屋。
苏护快要夺门而入时,妲己已经迅速套上了她的宽大襦裙。昨晚的一袭黑衣本就为了行动方便有些贴身。套件布料稍微多点的衣服是没有破绽的。
“这鞋履,你怕是没时间洗了。”苏护冷冷的点破。
苏妲己猛的低头,瞪圆了一双桃花杏眼,不仔细打量还真是注意不到。褶裙只到脚踝处,哪怕是站立着不动,也能瞄到整个的脚。本是干净的短履已经沾满了泥。不论是履底还是履侧都是明晃晃的土黄和暗沉的青黑湿土。靴面上顺了露水,深一块浅一块的很是清晰。苏妲己心虚的别过头一望,便又傻了眼,那是什么?!屋内一道一道的橡木板子印上了脚印,黄的,黑的,总之都湿乎乎的,连她偷偷在墙上凿的洞都暴露了。
这样看来,难怪她被那个长老数落的时候,阿爹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维护着她。是个人都能猜出她昨夜外出了好吗!亏她还在心里夸自己掩护的有多好呢,没想到早就被发现了。
苏护拍拍桌子,把妲己的思路拉了回来,道,“闺阁女子深更半夜不好好待在家里,就知道去干些拿不上台面的事!不是阿爹说话难听,你要记住这是不可行的!在这天下,有什么能比女子的清白名誉重要?”
苏妲己在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这不是好好的带着全尸生龙活虎的回来了嘛!“阿爹,妲儿又没有杀人放火投毒剜尸,不是没出事呢嘛!”苏妲己嘟起小嘴,扯住苏护的袖子摆了摆,撒起了娇。
苏护一愣,随即后背寒了一寒,她一个十五岁的丫头,一开口便是残忍血腥的刑罚还面不改色。当年不顾众长老的反对,保护她在部落成长至今,究竟是对是错。毕竟族里的许多规矩,都是尚未进入文明时代的祖上传承下来,大多凶残不已。
夫人,妲儿以后,可千万千万不能够步你的后尘啊......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你理理妲儿!”见苏护一直没有反应,妲己拖长了声音,道:“阿爹,妲儿两天后,便要入宫了吗?”
苏护突然回过神,只听到他说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你便跟着贡品一道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