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霞光穿透层层云蔼，将碧透的天际浸染得一片晕红，与满是喜庆之色的皇宫连成一片。
晚风迭起，吹散了白昼暖日下蕴结的香气。
梓瞳就是闻着一股子独特而又好闻的香味才信步走到这座被废弃的院落的。纤手一推，锈迹斑驳的铁门应声而开。
院子里残垣颓壁，破窗漏瓦，杂草丛生。眼前的萧条让梓瞳想不出这里究竟有多久没人来料理过了。
她略一犹豫，迈步跨进了院门外高高的门槛。
这个院落并不小，三间大屋，几间小屋，镂空破旧的窗棂上雕刻着的是细致精巧的梅花垂柱纹案。梓瞳沿着那条青石铺成的小道一路行去，心中不免疑惑：眼前景象虽颓败至此，她却隐隐觉得出它曾经的辉煌。或许，这个院子以前的主人，是宫里昔日德高望重的“先辈”。
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香味愈见浓烈，浓烈中带着几分霰淡的古藤味道。
梓瞳停下脚步，她看到了香气的来源：东面墙角攀援着葳蕤枝叶，绿萼丛绕下是早早花开的红色野蔷薇
梓瞳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无风自摇的野蔷薇竟是从院外蔓延而来的。她掂脚抬头，依稀望到了院墙外绿茎缦绕的古藤架。
她满意点点头，避开花刺摘了两朵开得最艳的蔷薇花正欲往回走时，头顶上方却传来一人的笑声：“你摘了开得最好最美丽的花朵，是因为爱它，还是要去损它？”
这声音来得如此悄然，尤其是出现在这般衰败阴瑟的废园里，梓瞳再胆大，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霞光正慢慢褪却，天色也越来越暗。
梓瞳回头一望，见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红衫男子，和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眸。他的暗黑剔透的眼眸还是那么好看，却泛着冰凉的寒光，无温且无情。如此的双眸，再加上他唇边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笑意，衬得他那张本来很妖娆的面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梓瞳疑惑着，迟迟说不出口。
“唉，你这是何苦呢？”男子突然叹气，双眸更暗，唇角的笑意在不自觉中敛去，他望着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悲伤的神情划过，“今天是他纳贵嫔的日子，你不去，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梓瞳听着他的话，心跳忽地停顿，这让她有一种很不真切的感受。她是该欣喜地笑，还是该感动得哭？他这是还关心着自己吗？梓瞳不得，想来想去只轻轻叫出一个名字：“潋晨……”
萧潋晨旋身飘下，站到了梓瞳面前。尽管他的双眸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寒，他的笑容却是透着久逢的清朗喜悦。
“怎么？久不见我，傻眼了？”萧潋晨的声音依旧清凉如流水一般，他的双手按上梓瞳的肩头，笑得自信。
这个时候他倒自信了？以前怎么没见他的自信来着。
梓瞳淡笑，素手一握，给了萧潋晨一拳：“都是快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
萧潋晨装作吃痛般抚着胸口，剑眉一扬，脸庞中洋溢的，是属于男子的英气。他随意哼哼了两声，并不答话，眸中敛去温凉的落寞。
梓瞳看得出来，他婚后的生活还算不错。一年前的他，一直为族人所不容，一直在逃避，整天紧锁着眉头，仿佛他的脑海里永远充盈着让他想不完的心思、虑不完的忧愁。可是如今，他的双眸虽还是那般冰凉，而他的笑容，却是开朗多了。
梓瞳知道他不再执念要保住萧氏这个大家族，正如他最后所做的，娶欣妍只是为了保住萧氏所有人的命而已，至于权力那种过眼云烟，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怕被人发现？”梓瞳想起他的身份，心中着急，手指一紧，指间夹着的蔷薇也毫不留情地刺得她一痛。
“啊！”梓瞳低呼，手一松，蔷薇落地，白皙娇嫩的手指上冒出了几滴鲜红。
“怎么这么不小心！”萧潋晨嘴中数落着，心里却流淌起一股温馨的清泉，疏散至他的四肢骨骸，让他浑身通畅，惬意无比。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素色丝帛，细细替梓瞳包扎好。
梓瞳笑，纠正他：“不是不小心。我早就没了心。”
萧潋晨包扎的动作微微一滞。现在他已是一个快要当父亲的人，妻子、孩子已取代梓瞳成为他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又或者说梓瞳从来都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他始终把萧氏放在了第一位。
梓瞳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只一个劲地担心着他的安全：“快点回去吧，不要让孕妇等太久。”
“今天是师妃的忌日，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她的故园，凭吊一番而已。”萧潋晨终于帮梓瞳包扎妥当，他转身负手，望着头顶上方那静谧安详的天空，语音沉沉。他的背影，还是如六年前那般，落寞而又孤寂。
梓瞳看着他，无言且无力。只要一说起那件事，这环绕在四周的空气仿佛就被凝固一般，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师妃，先帝代宗的宠妃，宠极一时，后宫无人可敌，到头来还不是敌不过现在的太后，以前的皇后萧氏，落得个白绫自尽。
“她的死真的跟……太后有关？”梓瞳小心翼翼问出声，生怕触痛他心中的伤痕。只是易云落，师妃的女儿，欣妍的姐姐，也就是新晋的贵嫔，一口咬定当年萧后才是真正的幕后策划者。
萧潋晨一叹，轻声道：“当年的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呢？姑姑野心不小，师妃又何尝就是好人了呢？”
梓瞳惊诧，结舌道：“你指的是……”
“你父亲冷傲之一案和任将军一案，虽是庄氏的诬蔑，却也并非是子虚乌有。庄氏只是将二皇子的反意扼杀在了萌芽阶段而已。”萧潋晨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当时师妃与原来的皇后势成水火，互不相容，先帝一方面不好得罪皇后一族，另一方面又舍不得师妃。所幸皇后无子，二皇子也不是太子，两股势力才势均力敌。可当时二皇下结交你爹和任将军势力渐大，手上又握了一半的藏宝图，他们已容不得先帝小视。你说……”
萧潋晨捶着墙，当年的阴谋燃烧着他的血液，憋得他脸庞通红，双肩颤动。
“我知道，在权力场上谁都是身不由己。二皇子要保全他们母子，就必须变强；皇后、庄氏、萧氏要防止被别人吞杀，也必须变强；而先帝为了平衡朝中势力，势必得遏制过强的一方。我们谁都是身不由己。”梓瞳走上前，一边轻抚着萧潋晨的背，一边担心地问他。
不知道真相的人，还能活在仇恨中；像他那样知道真相的，就只能活在无奈中了。
“不是！”萧潋晨的双眸狠狠盯着挡在他眼前的那堵院墙，说得不甘而又无奈，“根本不是身不由己！你有选择的，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放弃？哼，南昭、北朔的那个计划已经启动了，马儿脱了缰，就由不得我了。我想放弃，怕也没机会了……
想到这，梓瞳不仅黯然，重重叹出一口气，似要叹出心中所有的郁结。
月出梢头时，梓瞳送走了萧潋晨。她没有问何时再见，没有问他是否放下，也没问他何时再会出现。为了萧潋晨的安全，梓瞳宁愿自己一人胡猜乱想也不愿从萧潋晨的口中得知他确切的消息。这个男人已经活得很累很累，又何必要用那份已逝去的悸动绊住了他呢？
萧潋晨、梓瞳这样的身份，他的事情，她少一些知道，便是他多一点的安全。
临别前，萧潋晨翻墙从院内摘了两朵更加娇艳冶丽的火红蔷薇送给了梓瞳，萧潋晨说，这些蔷薇花，是他师妃生前种下的。他只是没想到，师妃死后，院内的一切几乎都被翻新了，唯有那座古藤架和蔓结在架上的蔷薇花没人动过。
春来花开，春去花落，蔷薇花每年盛开，轰然而又蓬勃，似乎成了最后一件能象征着故事不断的皇宫斗争传承的代表。
梓瞳闻着手中蔷薇，花香沁人，渗入她的肺腑，化成了一缕缕的思绪。
数盏琉璃灯照得月出斋内明光通亮。
梓瞳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人给撞到了。梓瞳揉着被撞痛的胸口，想想佛祖说一报还一报那还真是没错，刚刚她揍了潋晨一拳，现在又有人来让她痛了。
她挑眉，瞪着撞到她的碧儿。
碧儿本是一脸急匆匆的模样，此刻看见她，神情立马缓了下来：“小姐，你去哪里了？德妃已经来这里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这不，慕吟姑姑让我出去找你，我正出门时可巧你就回来了，你……”
她一口气说下来，语速极快，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听得梓瞳一阵烦乱。
梓瞳趁她喘气的瞬间忙举手截住她：“别说了！”
梓瞳举起的是那只握着两株蔷薇的右手，碧儿果然安静下来，灵活的眼睛盯着眼前那火红的蔷薇花一动不动，叹道：“小姐，你可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美的花？”
“美吧？”梓瞳得意，把蔷薇递到碧儿手中，吩咐她，“去找个花瓶把蔷薇插了，用水养好。”
“是！”碧儿乖巧地一福腰，抬眼时瞥见梓瞳手上缠着的白纱，又忍不住大呼，“小姐，你受伤了？”
梓瞳把衣袖一拉，掩住受伤的那只手，甩甩头不理碧儿径直走近了内殿。
碧儿站在门边，望着梓瞳的背影怔仲无主，不知是该追上去问个清楚，还是要先找个花瓶来安置手中的蔷薇花。
梓瞳进了内殿，一眼看到了端坐于紫石桌旁那位姿容绝丽的佳人。华灯散发出的紫光流溢照得她那身锦袂珠光的绯衣长裙更加生辉焕彩。
“娘娘，”梓瞳笑着坐到凤纭对面，“有事找我？”
凤纭抬起头看着梓瞳，神色中明明似含着千言万语，却偏偏紧咬着樱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梓瞳惊奇地看着她，不解道：“娘娘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要梓瞳帮忙？没关系，你但说无妨，梓瞳能做到的，就绝不会推辞。”她信誓旦旦地，刚想伸手拍胸脯时，突然想起适才被撞的那一下，忙顿了手掌停在半空中，略一沉吟后，随即又扬起那尴尬的手抚上了鬓角的发丝。
说真的，自从弋鸿宣口中知道了凤纭的身世，梓瞳对她倒是去了戒心，还觉得她怪可怜的。
凤纭美丽的双眸直直望着她，眼睛里露出的，不知是感动还是恳求：“你能不能求皇上让我回去看我哥一趟？”
“为什么？”梓瞳狐疑，凤纭在这后宫虽然言语上颇是大胆，却也未曾有过这等非分的要求。
“和硕去年不是才来过吗？”梓瞳见凤纭左右徘徊着说不出话来，忍不住继续问。
凤纭一愣，重复道：“和硕？”
梓瞳叹气，知道自己的称呼于凤纭而言是亲昵了一些，于是只好道：“和硕亲王怎么了？”
“我……我哥他病重，我要回去见他最后……”凤纭情当自己听错，也没太在意，急道，却又止住了最后两个字。
梓瞳呆住，怔怔地神情迷恍。这一下，她是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求求你了，妹妹。这是姐姐第一次求人，也是唯一一次。”凤纭抓起梓瞳的手，紧紧地不肯放。
梓瞳伸手挡住她迷散的眼光，宽慰道：“你哥自己就医术高明，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是。”凤纭抓住梓瞳的手，慌乱而又紧张，她微微低下头，悄声道，“皇上，哦不，朔帝怀疑我哥暗通弋阳，怕是……”
“那你还回去？”既然端木鹜远怀疑和硕，此时若是凤纭再回去，不是更加重了嫌疑？
凤纭一咬牙道：“朔帝会怀疑我哥也是因为他有我这个做妃子的妹妹，只要我回去，他又还能说什么呢？”
“可你的安危……”端木是怎样的一个狠角色，梓瞳多少是见识过的。而且北朔与弋阳不久就要掀起一场战争，凤纭若是回去，怕是有去无回了。
“哥哥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放下他不管。求你。”
“好吧。我去找皇上说。可我不能保证……”梓瞳终于妥协，她也不想凤纭留下和自己一样的遗憾。
“你一定能行的。难道你感觉不出皇上对你的特别吗？”
“特别？呵，阿可能是我之于他一直都还有用吧。”梓瞳轻叹一声，扯出一抹苦笑。
凤纭望了一眼梓瞳，无奈地摇摇头：“你呀这是当局者迷。我不敢肯定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超过……咳，看得出，皇上是爱你的。”
“呵呵。”梓瞳也没多在意凤纭的话，笑道，“你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只是此去，你千万要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