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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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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绍卿等人再次跨入申家的大门,时光和久别重逢的人们打了个照面,人们在愣怔的瞬间记忆翻涌,继而澎湃成惊涛骇浪。“老爷您回来了!”先是管家一声惊呼,紧接着听到的人们都纷纷从屋子里奔出来。院子里一时间挤满了佣人,梅姑听见院子里这么热闹,出去一看激动得心跳到嗓子眼,赶紧去佛堂找太太。

申太太礼佛不许任何人打扰,梅姑知道这一次的打扰太太盼了太多年,她径直推开门,阳光一下子全扑入佛堂,申太太逆着光转过头来,眯着眼打量梅姑,“什么事慌里慌张的?”“老爷回来了!”梅姑由于太兴奋声音都有些变得尖细。没想到申太太却平静得出人意料,“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吧。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说罢从佛龛前起身,由梅姑搀扶着来到前院。

十几年的别离,一开口却怕再添了生分。边走边斟酌思量,申太太与申绍卿目光重叠之时,竟是无语。梅姑在一旁干着急,“太太你快说话啊!”申太太看着面前的申绍卿,十几年的光阴将他打磨得更具风华,甚至鬓间的白发也丝丝入扣,让沧桑恰到好处提炼出岁月凝重的回眸。“绍卿,你还是那么好!”语出惊人,当着众多家里下人的面,谁也没有想到申太太会说出这样的话。申绍卿原本凌厉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的记挂真是让我消受不起。”“既然一家子都回来团聚了,快进屋吧。”申太太转身让出一条路,说罢众人都跟随申绍卿进了堂屋,因为只有申默修对这个环境十分陌生,左顾右盼,其他人的精力都围绕在申绍卿身上。梅姑到厨房赶紧张罗晚饭。管家献上了家里的陈年普尔,退到一旁。申绍卿拿起茶碗品了一口,“难得解放了家里竟然没有什么变化。”申太太打量着申绍卿,真怕少看一眼都要突然消失似的,“变化在所难免,下人走了不少,管家和梅姑说什么都不肯走。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眼看着茶园要充公了,大家商议一下以后怎么过。”申绍卿点点头,“没想到申家在我这一辈败落了。”“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大势所趋,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能保住这所宅院就很好了。”月娘在旁一听急了,“申家的祖产就这么拱手送人,这和遇到土匪有什么两样?”申绍卿忍受着她的浅薄,“事到如今你少说几句就万事大吉了!”

申太太将目光落在月娘身上,浅浅一笑,“时光荏苒,妹妹一向可好?”月娘站起身走到申绍卿身边,将一只手搭在申绍卿的肩上,“托老爷的福,拉扯默修长大成人,我也算修了个功德圆满。”申太太闻听只觉刺耳难当,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年轻男子,“这就是默修,长得真是一表人才。”申默修在环顾四周之后,带着月娘的教诲用紧张仇视的目光打量起申太太,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一团精气神撑起一副单薄的骨架。由表及里,必是绵里藏针。见提到自己,只得站起身来,“太太过奖,我娘时常提到您,说您治家有方。”“是吗?”申太太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月娘。月娘赶紧岔开话题,“默修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和我相依为命。”“有欠有还,债主才不会追上来。”“行了,都别说了。你们跟我到祠堂去一趟。”申绍卿起身赶奔祠堂。申太太紧跟了出去,月娘怕节外生枝,赶紧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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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昏暗的祠堂,一下子涌入了这些人,夕阳斜照进来的光线,让每个人都看上去很温暖,实则每个人的心里都凉意森森。香案上的香灰还没来得及打扫,可见常有人来上香。申绍卿先带着众人跪拜磕头,起身之后,来到荣氏的牌位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名字,喃喃自语:“入乡情更怯,我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就是怕想你,怕看见你的灵位,我对你保证过做我的女人会很幸福,结果却让你不幸夭亡。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开始哽咽。申太太上前满眼含泪说道:“我何尝不想她还活着,至少不会陪葬了我的一生。”申绍卿呵呵冷笑了两声,让周围的人都不寒而栗,“我不能为她报仇,就让你们都陪葬吧。是你们的嫉妒害死了她。”申太太委屈难过得几乎要窒息,紧咬着牙关,“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相信我!申还玉是我的养女,按照你的喜好我一手培养的,我把她送到你身边,你还看不出来我的本质吗?我会对她下此毒手吗?”申绍卿愣愣的看着申太太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情,恍然间转向月娘,“难道是你?”月娘吓的魂不附体,“人命关天,可不能乱说啊!”正在这时,申还玉走了过来,面对着申绍卿,声音凄厉抓住申太太的胳膊摇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不是你和他的女儿?那我是谁?”管家这时在一旁说话了:“你是太太在卧龙寺捡来的弃婴,和申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这声音听来如同宣判了申还玉的死刑,申还玉像猛遭狂风吹袭的一株野草,摇晃了几下,勉强支撑着站稳了脚,她活了这么长时间,原来都是在为申太太而活。她只是一颗棋子,那现在她是不是该出局了。“原来这里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她喃喃着,目视前方。申太太听她这样说很过不去,“你至始至终都是我的养女,怎能说没有关系?”

月娘忍不住说话了:“这养女和养父之间不清不楚,也不怕坏了申家的名声,要是我早离了这里。”申绍卿怒道:“你住口!休要分散注意力,荣氏的死你脱不了干系。”月娘闻听索性跪坐在蒲团上哭起来,“天地良心看我人单势孤就这样欺负人啊。我的儿,你倒是替娘说句话啊。”申默修虽然料到迟早会有一场唇枪舌剑,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上场,只得硬着头皮说:“爸,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娘在您身边最久,您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怎么到了这里,就听信挑唆怀疑起最亲近的人了?”申太太再也压不住心中怒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孝子,有奶便是娘!就是她当年毒死你娘,你竟然不分是非黑白,替杀母仇人说话!你娘在天之灵何以得安!”说完捧过荣氏的牌位抱在怀里面对着申默修。

申默修吓的退后了一步,月娘见势不好,赶紧站起身来拉住申默修,“我的儿,你不要听她胡说。我才是你亲娘。”申默修来到申绍卿面前,带着哭腔问道:“爸,她说的是真的吗?到底谁是我娘?”申绍卿怒不可遏,对申太太吼道:“你到底还是要说出来,忘了当年的约定了吗?你和月娘谁要是说出真相,就休了谁。默修由此得名。看来我们的夫妻情份缘尽于此,要怪就怪你不能遵守约定。”申太太瞪大了双眼,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当年共同的允诺。悔之晚矣,十年的等待和期盼这就样轻描淡写的烟消云散,还未等分辩,却不想旁边的申默修眼前一黑,差点倒在地上。刚才还在为申还玉的身世幸灾乐祸,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被卷入其中。申绍卿看着申默修,搀了他一把,“我不忍心让你从小就没有母爱,从小活在恨意当中,所以一直隐瞒你生母的真相。你能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吗?”申默修从申太太怀中接过荣氏的灵牌,仔细打量着,突然间爆发,“你们俩个到底谁害死了我娘?我杀了她!”说完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指向申太太和月娘两人不停的晃。

申绍卿见状也大惊失色,人们都忘了军官休假可以带枪回家。“孩子,不要乱来,把枪放下!小心走火伤人。”申默修哪里肯听,死死握着从部队带回的手枪,“今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说,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他的眼睛因为瞬间充血,布满了血丝,红的像魔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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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绍卿可不想自己唯一的命脉摊上人命官司。上前力夺手枪,申默修早已失去理智,枪口在人前乱瞄。争夺中申默修扣动了扳机,应声倒下的竟是站在申太太身边的申还玉。众人顿时乱作一团。管家和申绍卿合力夺下了手枪,申绍卿一耳光狠狠落在申默修的脸上,申默修愣住了,“爸?我为母亲报仇你竟然打我!”申绍卿用颤抖的手指着申默修,“你不孝!人命关天,你要是杀了人,难道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爸,那母亲就这样妄死了吗?你到底心里有没有她!”“我从来不带你回老家是因为什么?近乡情更怯,我害怕看见这里的一切!”申太太大喊了一声,“快救人啊!快去找大夫!”这时申绍卿和申默修才注意到已经胸前全是血的申还玉,申绍卿大步上前抱起申还玉,“孩子,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到。”说完抱着她出了祠堂,见申绍卿奔着申太太的上房去了,众人在后面紧跟着。

大夫来的时候,申还玉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人世不醒。取出子弹后,众人追问大夫情况如何,大夫皱着眉谨慎的处理好伤口,“好险,距心脏只有一指,再偏一点就没命了。这一颗子弹已经伤了她的元气,原本就体质单薄,需要用最好的补药吊住这口气,否则血不归经,就算能活下来,也终成个废人了。”申绍卿赶紧说:“您仅管给开最好的药方,钱不是问题。人一定要让她好好的活下来。”“您放心,我定当尽全力医治。”

申太太握着申还玉苍白冰凉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孩子跟着我也没享过几天福,却想不到如今遭此横祸,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她亲生的父母啊!”申绍卿用鼻子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你自作孽!异想天开让她来迷惑我!”申太太绝望的抬起头,“我用心良苦还不都是为了你,我以为你会因此感动。”“感动!你暗算我还希望我感动!你是鬼迷心窍了吧?”“看来真的是我枉费了心机,终究难敌凉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守着杯盘狼籍的感情,还有什么意思。”说完站起身走了出去,梅姑跟在后面也一起出去了。申太太对梅姑说:“去把大鹰这孩子叫来,让怀玉看见他,人到这个时候得有个念力才好坚持下去。另外我有事要对他说。”梅姑赶紧去找廖大鹰,现在不比往昔,可以差遣仆人前去,如今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了。

廖大鹰早已不是当初的稚嫩模样,早熟的他已具备了伟岸身姿的雏形,办事利落机警,在本地土改工作中脱颖而出,深得土改工作队长的赏识,现在成了队长的得力助手,多少乡绅富甲想通过他说情多保留一点家产田地,如今已成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廖大鹰听梅姑说申还玉中枪昏迷不醒,立刻随梅姑赶了过来。“怎么会这样,她在省城上学不是好好的吗?”梅姑也不便详细解释,只好说:“等还玉醒来,由她和你说吧。”廖大鹰带着满腹疑问,来到申还玉的床前,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紧紧闭着,他上前一把握住还玉的手,冰凉得让他吃了一惊。忙问站在一旁的申太太,“还玉被谁所伤?”申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你有所不知,还玉是我的养女。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申默修,因为家产的事一怒之下开了枪,认为她不配分得申家的财产。”“岂有此理,怎会如此目无法纪!他人呢!我找他算账!”申太太赶紧拉住廖大鹰,“这件事好不容易压下去了,现在他和他父亲在书房呢。现在我们眼下要紧的是申家土改分地,如今我什么也指望不上了。”“申太太说哪里话,想当年我得申家救济,现在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去说服队长,让申家少受损失。”申太太摆摆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争再多还不是拱手送人,你要是帮我,就让申家一无所有,我看月娘是不是还要追随老爷到死?”梅姑在旁劝道,“太太不可义气用事,我们不能破罐子破摔啊。”申太太冷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大鹰,听我的你就放手去做吧。不要顾及我和还玉,我娘家这些年的体己也够我们以后吃穿用度的了。”廖大鹰点点头,“只要能帮上太太,我听您的便是。”说完又看了看还玉,“我想在这儿等她醒来,你们要是累了就去休息吧。”申太太经这一折腾,早已体力透支,站起身后由梅姑搀扶着,“她醒了也别和她说太多话,让她好生养着,”叮嘱完出去了。

外面月朗星稀,夜风徐徐吹来,申太太禁不住一凛,“如今看来,老爷是不会久留了。他的心不在这儿,也不在月娘身上,解放后禁止一夫多妻,他只能选一个。”梅姑忍不住问道:“若申家败落,月娘也不走呢?”申太太叹了一口气,“老爷现在对她起了疑心,不走也没有她什么好日子过。我们需要再添一把火,让老爷相信她的冷酷就好了。”“月娘巧言令色,谈何容易。”“我不能让还玉这么白白受伤,”申太太狠狠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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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来到书房跟前,听见里面还有说话的声音,申太太故意咳了一声,推开门款款走到桌案前,梅姑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空气瞬时间仿佛凝固让人窒息。申太太看了一眼申默修,又转过脸对申绍卿说:“想不到申家书香门第竟出了这样的行武之人。”申绍卿解释道:“我原是为了让他历练一下,军校毕业后他便弃文从戎。”申太太冷笑了一下,“我可是要为还玉讨一个说法,岂能让她白当了一回靶子!”申默修在旁边忍不住站了起来,“她勾引我爸,这是罪有应得!”申太太怒目相向,“伤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看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我明日报官,为还玉讨一个公道!”说完转身就要走。申绍卿赶紧走上前将她拦下,“有话好好说,家丑不可外扬,再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申太太看了看申绍卿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日思夜想此时在眼前,却如天涯之隔,“这个时候你把这儿当家了,我却不能了。若不是还玉挨了这一枪,恐怕躺在那的就是我!”申绍卿为了儿子不得不放下姿态,语气近乎哀求:“他毕竟是个孩子,得知真相一时间受不了打击,情绪失控,我让他给还玉陪个不是,你看这样行不行?”还未等申太太说话,申默修大吼一声,“休想!给那个贱人陪不是,还不如一枪打死我!”申太太立刻恼羞成怒,“再怎么说她是我的养女,你口口声声骂她贱人,那我是什么?目无尊长,申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我明日必报官,看你还能不能继续嚣张,到时有你好看!”申绍卿连连摆手,“好了好了,都别说了。我代默修道歉可以吗?”“子不教父之过,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征得还玉的原谅!”“好,好。等还玉醒来我就去。”申默修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爸,你心里可还有母亲?你若去道歉,我立刻离开这里。”申绍卿狠狠的瞪着他,“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一旦报官,闹得人尽皆知,你必定前途不保。”申默修隐忍的点点头,“看来你是不想为母亲报仇了,你若还爱着母亲,就不会被她勾引!我的前途不用你管,我这就去参加抗美援朝,不成功便成仁!”说完跑了出去。申绍卿追到门外,看着申默修的背影骂道,“逆子!快给我回来!”申默修头也没回的跑到了大门口,申太太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看了一眼梅姑,小声说道:“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反而成了刽子手。”梅姑赶紧宽慰,“太太别多想,您又没逼他上战场。”此时申绍卿扶着门,颓然倒下。申太太大喊一声,“绍卿!”申绍卿已昏迷不醒。

申绍卿醒转过来的时候,一睁眼见是申太太坐在床边,立刻要起身,“快把默修给我找回来!”申太太按住他,“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深更半夜,他在这里又不熟,走不远的!老爷先躺下,我们等消息就是了。”申绍卿将信将疑,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默修要是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得起他娘。你若不逼他,何至于此!都是你惹的祸!”说完一手推开申太太。申太太虽然委屈,也只能忍住气,“我只不过让他去给还玉道个歉,哪想到默修这孩子气性这样大,任性到如此地步。”申绍卿长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月娘从小纵着他,惯子如杀子啊!”“我本想着默修这孩子错不了的,父母根基好,哪至于如此不明事理。”申绍卿越想对月娘越深感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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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显得很漫长,申太太熬红了的双眼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她几乎一夜未睡,早早起来洗漱,便过来看望还玉,见廖大鹰还坐在床边打着瞌睡,便小声问道:“大鹰,还玉可曾醒过?”大鹰见是申太太,连忙站起身,“还没有,我可担心了一晚上。要不要再找大夫瞧瞧?”申太太俯下身仔细看了看环玉的脸,惨白如纸,让人揪心,“大夫已经开完药了,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先去把我拜拖你的事办好,能留下这座老宅就行,其余什么都不要。”“那老爷他……”“不要管他,事不迟宜,快去!”申太太压低声音戒备的命令道。廖大鹰又看了一眼还玉,“还玉就有劳夫人了,等她醒了一定通知我,我马上过来。我这就去找队长研究此事。”申太太点点头。

晌午时分,申还玉翕动着嘴唇,“水……水……”,申太太立刻命梅姑赶紧倒碗水来,一小勺一小勺喂了几口,还玉慢慢睁开了眼睛,第一眼见申太太坐在床边,她想立时坐起来,却根本没有力气动弹,拼着全力挣扎着说道:“太太,您养育我竟是为了这一天吗?”申太太未说话先落下泪来,“是我的私心让你受苦了,我已经给你攒够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将来你和大鹰的婚事,我会为你做主的。现在别的不要多想,好好养伤。”申还玉的眼泪漫过脸颊,“我只是一颗棋子吗?这盘棋已经结束了是吗?”申太太握住她的手,责备道:“傻孩子,妈对你的悉心教导都枉费了吗?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的意思还要再利用我是吗?”申太太闻听气的语塞,旁边的梅姑赶紧打圆场,“还玉是发烧说胡话吗?哪来的利用一说,咱们可要一条心啊,否则怎么对付月娘。老爷的心意若不回转,就前功尽弃了啊。”“我若让老爷回心转意,是不是就报达了太太的养育之恩?”申太太和梅姑都默然低头。申还玉已虚弱得气喘嘘嘘,“好,我一定……不负众望。”说完合上了眼睛,一行眼泪从眼角顺势落在了枕头上。

这边月娘一早起来去看申绍卿,得知昨夜发生的一切,立时心头火起,哭闹起来,“默修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他要是不能保全,我也不活了。”申绍卿听了狠狠的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扬手就要打,被众人拦住,只好用手指着月娘道:“若不是你娇纵坏了他的性子,何至于此!你竟然还在这里咒他!你要死要活,别在这里,赶紧走开!”月娘止住啼泣,“要走一起走,老爷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呆久了更不知要怎样,我这就收拾东西,”说完转身要走。“你去留随意!”申绍卿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月娘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申绍卿,“伺候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这么打发我!”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管家上前把门打开,一见为首的是土改工作队队长,后面跟着廖大鹰,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迎了进来。众人一听是土改队来人了,顿时惊慌失措。

这时申绍卿做为一家之长,率先走在前面,看这架势便知不妙,“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土改队的赵队长一摆手,说:“不必客气,关于土改的政策想必尊架早已知晓,就不用我多说了吧?”“那是自然,只是各家情况不同,不知政府对申家的地产如何分配?”“经近日研究决定,申家茶园百亩有余,理应平均分给当地茶农,不能据为己有。还有一个茶庄的店铺,改为公私合营,年终所得五五分红,你看如何?”申绍卿闻听如五雷轰顶,“这位同志,您能不能再和政府重新研究一下,申家的祖产不能一点不剩啊?这叫我如何面对祖宗啊?”“你不要多说了,这种话我们都听腻了!念你们申家世代在乡里名声尚可,没有欺压穷苦百姓。现如今的结果还是经我一再说,大家同意才通过的,若有不满意怕是连这个茶庄的分红也没了。这所老宅院继续让你们居住已是党的宽大处理了。你不思感恩图报,怎么还有不满情绪?”

申绍卿的嘴张了张又无声的闭上了,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大家围笼过来,一番呼唤才醒转过来,“天要亡我申家啊!”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七手八脚把申绍卿抬回卧室,申太太命人叫了大夫来诊脉。一时间申家人心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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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趁梅姑在厨房里给老爷煎药,四下无人,便上前对梅姑说道:“我们姐妹一别也有十余载了,一想起当年那场瘟疫,我和梅姐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梅姑淡然一笑,“我比不得你,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飞上枝头做凤凰想都不敢想呢。”“梅姐姐是在怪我吗?我的日子哪就像你想的那么舒坦,自离开了申家大院,我何尝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忍气吞声挨到今日,却不想是这般结局。”梅姑故意拉长声调说:“三穷三富过到老,那就这么容易看到结局。现如今穷人都翻了身,这富人的日子不好过了。”月娘上前小声问道:“梅姐姐就没有什么打算,一辈子老死这里不成?”梅姑冷笑了一下,“我倒不会见风使舵,这风往哪边吹都和我无关,申太太对我有救命之恩,一向待我不薄,我可不能做那见利忘义之人。”梅姑的话仅管刺耳,月娘也只得忍着气,继续说道:“姐姐若想从长计议,我们二人又是老相识,实不相瞒,老爷对我素来是不上心的,这些年我也给自己留了个心眼儿,生怕有一天老爷不中用了,我又没有个亲人可以指望,素日里积攒了一些私房钱,若我们能一起出去离了这里,另谋生计可好?”梅姑听着听着翻了脸,“你当年弃太太于不顾,现在又要弃老爷于不顾!现在申家败落,你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再别叫我姐姐,你这种贪慕虚荣的势利小人不配与我姐妹相称!”月娘想不到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笑道:“我只不过想着你我是一样的出身,为你我将来共同寻个出路,看来上赶着不是买卖,好心当成驴肝肺!”说完怒气冲冲出了厨房。

少顷,药煎好后,梅姑端着砂锅来到老爷卧房中,申太太守在床边正愁眉不展,见梅姑进来,赶紧接过砂锅将药汤倒进碗中,梅姑问道:“老爷还没醒过来吗?”申太太摇摇头,梅姑便把刚才月娘私下与自己所说的一番话复述给申太太,申太太听了反倒如释重负,“由她去吧。我礼佛这么多年,最信这因果报应,该报未报,时刻未到罢了。”梅姑也点头称赞,“俗话说的好‘天作孽有可为,人做孽不可活。只可惜我们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申太太一边用汤匙搅动药碗中的汤药一边说:“想来真是可笑,待在老爷身边时间最长的女人却是第一个要离开他的,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梅姑赶紧补充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女子,小门小户家的女人自然是眼皮子浅,见利忘义的。”申太太微微颔首,“想必她这些年也未得过老爷什么情义,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令人寒心。”梅姑极力赞成,“可不是嘛,她刚才所言倒有一两句是真,说老爷对她不上心,她早为自己做了日后的打算。”申太太淡然一笑,“她的事先别让老爷知道,以免雪上加霜。老爷这是急火攻心,醒转过来还不知怎样的情况呢?默修下落不明,祖产又被分得所剩无几。就算我有心理准备,一时也难以承受,何况老爷。申默修负气执意离家出走,不管是不是去抗美援朝,都让他揪心。思来想去,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竟成了罪魁祸首了。”“太太怎么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默修任性出走,原非太太本意,至于申家祖产迟早是守不住的,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现在的情况让月娘心生去意,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申太太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纵然留的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何用。老爷本就对我有气,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变故加起来更不会原谅我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太太日日在老爷身边服侍,他再不念旧,也要看看将来啊。难不成老爷真要闹个妻离子散才肯罢休!”申太太把药碗端到床前坐下,看着昏睡中的申绍卿,“话虽如此,若离心离德的相守,又有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还有还玉呢吗,有她在旁撮合,何愁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申太太这才想到还玉,“她的伤这两日可有起色?”“已能吃得下粥食,廖大鹰这两天没少过来照看着。”“大鹰毕竟是男孩子,照看她多有不便,如今他身份不比往日,传出去也不好听,还是你多费心我才放心,老爷这边有我就够了。”“我明白太太的意思,我这就过去。”

梅姑前脚刚走不多远,月娘便来探望申绍卿,眼泪汪汪的看着申太太,“老爷还没醒吗?”申太太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说道:“病来如山倒,家里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心病还需心药医,少不得要调养数日,还需要老爷自己能安神静心,否则吃再多药也是于事无补。”“所幸有太太在,这我就放心了。”“这个时候倒想起我了,你开离申家大院这十几年也未曾主动与我互通音信。”“太太怪罪是应该的,就像老爷说的,近乡情更怯,我和老爷都不想再受往事的纠缠。如今老爷回到太太身边,是众望所归,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好个近乡情更怯,你还敢回来,证明你胆子不小!”月娘闻听吓得面色刹时惨白,额头冒出了细汗,“太太,您若容不下月娘,月娘即刻便走就是。只是想着和老爷见上最后一面,尽了多年的主仆情义,另外老爷在省城刚谋得一份要职还未前往赴任就请假回乡,本想着三五日便能回去,谁想这一病怕是要耽搁数十日也未可知,少不得有人前去打理一番,还有默修,我需要去打听默修有没有回部队,才能得知他的下落。这些鞍前马后的事总得有人去跑办才好。”申太太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她,忍住没有斥之以鼻,“你若真有这份心,那就去尽这份力吧。也算报达老爷这些年对你椒房专宠的恩德。”月娘知申太太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只得继续说道:“太太取笑月娘,月娘何德何能得老爷专宠,承蒙老爷不弃,这十几年不过是主仆一场罢了,我悉心照顾老爷和少爷的饮食起居,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么说我倒要谢谢你替我尽人妻之道了?”月娘见话不投机,多说无益,连忙哀求道:“太太这么说便是把老爷疏远太太怪罪到我的头上,我实在担当不起。”申太太索性站起身来,把药碗用力放在桌上,“现在申家只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罢了,树倒狐狲散,谁知你是否要去别处乘凉呢?对于惯会依附的人,我哪敢怪罪呢!”月娘忍住气,端起药碗说:“我服侍老爷喝下这碗药,便去省城为老爷和少爷的事求得一个周全。”申太太拦住她靠近申绍卿,夺过药碗说:“事不迟宜,你即刻动身吧。”

7

申还玉醒来,见梅姑守在旁边,便问:“大鹰回去了?”“是啊,他这两天又忙土改的事又要来这边看你,实在有些吃不消,我便叫他回去好好歇歇。他看你现在情况有所好转,这才放心了。”还玉欣慰的点点头,“太太终究没有看错人。”梅姑赶紧说道:“这也是姑娘的福气呢。”还玉苦笑道:“太太的福气便是我的福气,我若离了太太,便什么也不是了。”梅姑为还玉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幸而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眼下太太正愁老爷醒来该如何应对呢?这要是新仇旧恨全加在太太一人身上,如何是好?太太已经破釜沉舟,不惜赔上申家祖业一拼到底,就算月娘走了,可太太的心愿是否能成全最终还是要看老爷……”“我明白,你帮我把太太叫来,我有事要说。”梅姑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去。”

申还玉把申太太当初戴在她颈上的玉坠取了下来,握在手里,想起它被申绍卿扯断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申太太自己走了过来,老爷那边交由梅姑暂且看护一会儿。一进屋,申太太便嘘寒问暖,“我怕碳火太旺呛到了你,才叫人燃一会儿熄一会儿,要是冷叫梅姑多加一床被子过来。”申还玉笑笑,“我不是真正的大小姐,没那么娇气,从前您娇着我,我倒觉得习以为常,现如今反倒不自在了。”申太太坐到床前,为申还玉掩了掩被子,“你说这话难不成是故意要和我生份?”申还玉亮出手中握着的那枚玉坠,“还玉,”说着把玉放进申太太的手掌中。申太太愣了愣,还未等说话。申还玉接着说:“我的名字也是顾名思义,人都说玉是有灵性的,现在我把灵性也都还给你。”申太太越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申还玉便低头耳语了几句。申太太愣怔了一下,“这样可行吗?”“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再无他法。您这就扶了我过去。”申太太迟疑着,“你这身子能行吗……”“正是因为不行才好。难道没听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申太太硬着头皮依申还玉的主意扶着她艰难的行到申绍卿的卧房前,申太太低声唤着:“梅姑,快帮我一把。”梅姑在里面听见立刻出来,见申太太扶着申还玉要进来,连忙帮扶着搀进卧室,“这是怎么说,等伤养好了再来看老爷也不迟啊。”申还玉气喘吁吁,挣扎着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申太太给梅姑使了一个眼色,梅姑只好不再作声,随着申太太出来,把门掩上,转身问明缘由。

申还玉强忍着由于走动伤口钻心的疼痛,一下子倒在申绍卿的身侧,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呼吸渐于平稳。她认真打量这个昏睡中的男人,眉目和脸颊都是申太太给她描述过的样子。所以一见面,便觉亲切温暖,似相识多年的重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申绍卿的发际,额头,鼻子。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是今生最后一次,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沉稳而均匀,盼着他快点醒来,又希望时光能在此时慢下来,给她多一点时间做个真实的自己。一旦这个男人醒来,她就要接着演戏,想到此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落在枕头上,她知道她要不着痕迹的去化解,她将手指停到申绍卿的眉毛中间,因为纵然是昏迷中眉心也并未舒展。“西风不解意,吹不散眉弯,”申还玉轻轻念道。不想这一句却让申绍卿的头轻轻动了一下,既而睁开了眼睛,申还玉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申绍卿就醒过来。赶紧缩回手,申绍卿扭转头见申还玉躺在旁边,“你怎么在这儿?她们人呢?”申还玉早已作好打算,不慌不忙的说道:“是我求母亲让她把我放在这里,我怕我时日无多,想好好看看您,若是死前能承蒙您看我一眼,也不枉负我叫您一声爸爸了。”申绍卿半躺半卧坐起来,俯下身看着申还玉,“说什么傻话!年纪轻轻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哪那么容易就死了。”说完用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申还玉继续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曾经欺骗了您。”“傻孩子,我早就原谅你了,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好养伤。”“我指的是我只是把历年来太太所写的文章和诗词照着抄录下来。”“哦?难怪有些地方的确不符合你的年龄所应想的,是我粗心竟没看出来,你们珠联璧合演的一场好戏。”“您说这话可是又要怪罪于我了?”说完申还玉上气不接下气呼吸急促,令人紧张。申绍卿赶紧否认,“没有,你别再多说话了。免得倒不过气来。”说完用食指堵住了申还玉的嘴,顺势摩挲她的嘴唇,轻轻分开下唇以观看她的牙齿,“还是把你的口齿伶俐留到咬人上吧。”申还玉悲从中来,为自己亦为申太太。申还玉咬着牙继续哀求道:“看在太太苦心孤诣的份上,您好好待她,您如果不答应我就是走了也闭不上眼。”申绍卿皱了一下眉,伸出一只胳膊放在申还玉面前,申还玉会意,俯过去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申绍卿满意的点点头,“好,我答应你。”申还玉重新躺下来,如释重负的说道:“我心愿已了,叫人扶我出去。”申绍卿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只要你听话,一切都会好的。”说完便叫人进来,梅姑听见是老爷醒了在唤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入,“老爷你醒了?”“嗯,还玉陪我说了一会儿话,她累了,扶她回去好好休养。”梅姑看了还玉一眼,她经申太太讲明原由,便不足为怪,二话没说搀着申还玉回房歇息。

只是私下里忍不住问申太太,“太太还玉这丫头到底和老爷说了什么,怎么老爷醒来后看上去气色不错?”申太太不屑一顾,“管她说什么,只要不是采阴补阳就好。”梅姑顿时面红耳赤,“怕是老爷心有意而力不足。”“老爷素来朝秦暮楚,我何尝看不出端倪,只是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老爷若不喜欢还玉,她何尝能为我说得上话。少不得先将计就计。等稳住阵脚,再从长计议。”申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道。

8

这边申还玉回到房中稍作休息,便让申太太拿来笔墨,连夜写了一篇文章交给申太太,嘱咐她重新再抄一份。然后对申太太解释道:“申家以茶为业,老师他对写茶的文章素有好感,希望此篇以茶寓情的散文能唤起你们的往日情愫。”申太太低头看了一眼文章标题《茶禅一味》,大致读了一下,觉得名字甚合心意,便赞许道:“难得还玉如此为我着想,我真是没白疼你。”“羊羔吃奶尚且跪母,何况您的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您还要照我说的这样做……”申还玉又叮嘱了一番话,申太太一边点头一边默默记下了。

申太太命梅姑拿出家里最好的陈年潽尔,自己端着一应茶具,来到申绍卿的书房。申绍卿正为儿子离家出走和祖产分割的内忧外患烦心头痛不已。这时不知申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的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的一举一动。从暖杯,醒茶,洗茶,到泡茶,碗盏之间流转着精心曼妙,随着茶香的飘逸,申绍卿的紧张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些,申太太神情恬淡的先斟了一杯尝了尝,复又斟了一杯,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来到申绍卿面前,轻轻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失意时皆借酒浇愁,今日我以茶代酒,希望您的烦忧能略消解一些。”申绍卿接过茶杯凝神看着申太太,好像初次获得,需要认真品鉴的一幅字画,因为没有期待而满是惊奇,“这是唱的哪一出?”申太太浅笑盈盈,“举案齐眉。”申绍卿面无表情但还是喝下了茶水,申太太一边续杯一边说道:“想来夫妻多年,竟没有全身心的为你冲泡过一壶茶水,全都怪我不好。”说完又将茶碗端到申绍卿面前,“这是家里最好的陈年潽尔,它等了这么久才得以在杯中完结宿命,可见时光和造化是相辅相成的,我错过了太多老爷信手拈来的瞬间,此刻别再辜负了。”申绍卿又接过这一杯茶,看了看碗中橙色的汤汁,“是好茶,可惜从来没有机会用心品,”说完浅尝了一小口回味良久。申太太见申绍卿的心门已开了一条缝隙,便不失时机的说道:“这茶和人一样,天长日久总能品出本性来。要的就是用心,我礼佛多年,思及此写了一篇文章,不知能否得申老师慧眼一阅?”“难得于诸多烦恼中品茶读文,拿来我看看。”申太太便将抄录好的申还玉拟的那篇《茶禅一味》递了过去,一篇素笺上工整的蝇头小楷让申绍卿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过却越看越有欣喜的神色,令他喜不自禁的是从涓涓字迹中流淌出的芳灵慧性:

茶是俗物,却因为高僧喜欢斗茶,把原本一草木之物赋予了无限灵性。

在说文解字中,茶的意思是人在草木之间。会意了,便通达了雅趣。古时烹茶,煎茶,比现代人喝茶的过程要繁复得多。而在茶楼表演的茶道,其实只是一些花俏的皮毛。喝茶的人各怀心事,真正能融入其中的人可谓寥寥无几。用一盏茶洗涤一下内心的尘埃,这是茶道的目的。而不在于那些举手投足间形式上的表现。

唯有静心才能去品清茗。心烦意乱之时,入口的即便是琼浆玉液也兴味索然,更何况是一杯难尝的清淡。唇齿之间只是匆匆过客,如何能捕捉那稍纵即逝的一缕草木之香。茶香即是她的魂魄,能与之神交,必需一颗虔诚的心。清冽,甘醇,苦涩,各有各的妙处。懂茶的人应是擅于深思的人。心浮气躁难识茶滋味,杯中幻影,心事跌宕,必不能在茶中观照自我本真,与草木相通的那一瞬,亦是与天地相合。试想把浸过阳光雨露的嫩芽迎入肺腑,是多么舒适惬意的一件事。只是凡心容易阻挡这一人间乐事的享受。年轻人多是不喜欢喝茶的,首先温度就让缺少耐心的人望而怯步。畅饮不是品茶的作为,喝茶是慢功夫,未识人间苦味的人,对茶是很难有感情的。唯有千帆过尽,懂得回味时才会渐明茶的独到好处。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人间情爱如果没有经历爱恨离别,就这样酣然一世,是何等的造化与福气,能从粗茶淡饭里品啜出隽永滋味的人才真正还原了草木的骨骼精髓,懂得并且珍惜。可是多数人终究是失落过的,荡气回肠也好,刻骨铭心也罢,记忆就是一杯回味无穷的茶,苦里有甜,倘若这时喝着茶去翻往事,心头喉头都泛起同一种滋味,茶无瑕,思无邪,这便成就了一件好事。

禅是玄妙的,茶是现实的。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排名最后一位的俗物,如何与禅相提并论,皆因情之所感,心之所悟。茶魂与心魂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当下与回味的碰撞,如同水与茶的相逢,舒展绮旋开来,如心花盛放,茶香是人为造就的,亦是属于天地的。如同命运,采撷芬芳,是种本能。谁弃了我,我弃了谁。如果是借水还魂,那么透过这碧绿的残骸,了却一段心事,便是化解了尘缘。忘记曾唇齿相依,忘记曾深入肺腑,命途中莫怪人走茶凉,人与茶,不过是付水一样的情缘……

看完后忍不住叹道:“怪不得还玉的文章这么好,原来皆出自你手。缘何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红袖添香便可,舞文弄墨实属多此一举。”“此言差矣,‘红袖添香夜读书,卿正欣喜吾欲狂。携手相看徘徊处,知音鸳侣共徜徉,’当学古人这一消遣。”“想当年荣氏在侧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可惜我无福消受。”申绍卿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没有作声,似乎陷入了追思。申太太赶紧说道:“是我不好,又勾起老爷的伤心事,若是她还在的话,老爷会多很多快乐,我也不会失去老爷的信任。”说完眼泪流了下来。申绍卿见状用手帮她拭泪,“女人的眼泪我消受不起,一滴就醉了。”“你要说醉茶倒有可能,眼泪怎么能醉人,竟哄我。”“不信试试。”说完申绍卿用茶杯接了一滴她腮边的眼泪,混着刚才剩下的半杯茶叶一饮而尽,然后装作晕倒的样子跌坐在椅子上。申太太忍俊不禁,夺下他手中的茶杯,“我的眼泪若能让老爷整日飘飘然,我就天天哭。”申绍卿俯掌大笑,“你哭不起,我醉不起。”

正在这时梅姑急匆匆跑进来说道:“不好了,还玉的枪伤流血不止,人已经休克了。”“怎么会这样?”申绍卿闻听神情立刻凝重,站起身直奔申还玉的房间。申太太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收敛,人已经不见了终影。

梅姑见申太太还站在原地,上前问道:“太太您和老爷……”,还未等梅姑说完,申太太一怒之下将桌上所有的一应茶具全部推翻在地,“你们全都骗我!”梅姑大惊失色,“太太,你们刚才不是好好的。”“如果做小伏低能被爱的话,那月娘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到了。何至于还不如一个拣来的丫头!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梅姑,我好恨自己,是不是我不够心狠?”“太太小声点,别让老爷听见!”“我怕什么?”“太太别忘了荣氏的死啊!”申太太立刻恢复了理智,“快和我过去看看,请了大夫来瞧没有?”“大夫来过了,直摇头,说是劳心过度至使元气溃散,难以为继了。”“不能再有第二个荣氏了!”申太太紧张的心里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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