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艺场里,各路伎工各自忙碌,无暇旁顾。
左首西院里的一个纤瘦女子却抱着一册书闲闲看着,只偶尔抬眼,向着架上鹦鹉轻吁一声。
鹦鹉像是听得同类啼鸣,扑棱棱便要飞来,无奈瘦伶伶爪子没了自由,挣扎不得,唧唧申诉片刻便也罢了。
女子不觉失笑。叩门声传来,很轻很低。
“阿愿,”馆主郃逊笑吟吟倚在门前,“又有客人想见你。”
“师父,我们这儿不是弹琴唱曲的欢场,为什么要见客呢?”
“这个……方才你的口戏表演精彩绝伦,不少公子贵人对你很是好奇。”
“师父,阿愿心意你当了解。”阿愿眉头一拧。
郃逊又一次讨了没趣,只得言及他事:“把凝欢安置在哪里?”
凝欢是前日郃逊在街头物色到的一位艺人。凝欢的幻术绝技适好是绘声馆所缺的,而她游荡街头,并无归宿。郃逊道明来意,双方一拍而合。
“嗯……我们这个西院里才几个伎工,腾一间屋子给她应该没有问题。”
郃逊颔首,缓步离去。快要转出纵深庭院,他回首望见阿愿瞅着门前的木樨树发怔,不由心内恻恻:这孩子生就无双巧舌,仅仅三年时光,其口戏技艺已远在他这个授业恩师之上。她平素说话极少,可待人接物还算妥帖,只是她不管多受追捧,亦不愿见客,只流连于画屏后的声籁与恬谧。
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不知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到底暗揣何种心事……郃逊深叹一声,终究还是离去。
凝欢身形窈窕,喜好言笑。那一双眼珠子溜溜一转,周遭之人倒是尽皆以为她在看他,一口榴齿白灿灿的,衬出朱唇滢滢,更是甜俏可人。只是经年累月在外流浪,肌色不免晦沉了点,可这点烟火之色反倒更易拉近她与旁人距离。
她不过来了两日,院中女伎无不与之亲如姊妹。即便是阿愿寡言,见着她也能承她两句玩笑话。
这日凝欢刚悟出一套新的把戏,想起阿愿在房中午睡并不曾见她试演,便兴冲冲而去,想着在她初醒之时,见着她幻出的水月之境,会欣然一笑。
门虚掩着,轻声吱呀。
阿愿果然午睡了,只不过不在卧榻,而是趴在案头。
螓首侧伏,沉然而眠,那肘心却枕着一轴画的边角。
凝欢抑不住好奇心,蹑步上前,仔细探看。这画纸成色不新,墨痕清浅,画工尚算不错,但从那烟岚远影上看来,却也非绝佳笔致,只是这画上的人……
匹马凌虚,矛长丈八,深瞳杳杳,噙一泓切切笑意。
那姿态似方从沙场凯旋,意气正宏,但那眉梢眼角却暗蕴温柔,脉脉关情……
风华出尘,岂是人间嚣俗?
凝欢痴怔,一时忘了眨眼;再一回眸,竟觉那人似从画上走出一般,好容易才制住了手势不去触摸。
眸光一转,那画轴末端题着“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八字,字若蚊足,但却似深镂纸背,令人不忍再视。
勿复相思,又何必枕之入眠?
凝欢深望阿愿一眼……伊人眉心微攒,长睫轻覆,勾勒眼梢一痕辛楚。
阿姊这般痴心!她摇摇头,悄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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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秦渊原就对表演口戏的阿愿姑娘莫名好奇,三位新友更是急欲得见,便一并求馆主引见。未料吃了个软钉子,五人兴味萧索,只得罢了。
鹿昀生性豪爽,问得秦渊不过来游历京都,并无亲戚投奔,便欲请他住在自己府内。秦渊却眼波一黯,婉言拒了。
鹿昀替秦渊寻了客栈,梁冠延与陈劭直言自己有事在身,遂依依作别。
“听说,吏部尚书又讨了一房小妾。”
“嗳,男人嘛,很正常啦……何况如此青年才俊。”
“听说人家本来是有郎君的……”
“不是吧……”
“嘘……”
这日,阿烈替公子试好了水温,甫一出门,便听得有人倚在楼外栏杆悄声闲聊,那神情竟是又酸又恨,且羡且妒。
阿烈知道他们说的是伪魏权臣高欢的长子高澄,左右无事,便涎着脸凑了过去。从这泛泛言笑中,阿烈了解到,早在天平三年时,十五岁的高澄便领左右、京畿大都督,以弱龄入辅朝政,颇有雷霆手段;又在三年前摄吏部尚书,甄选人才,礼贤下士,深得民心。时至如今的兴和三年【注1】,魏国官场仍贪贿成风,高澄正着手又一轮吏治改革。虽说人无完人,可这高澄唯一弱点竟是好色无厌,与他阿父一般!
桐木浴桶里,水声轻飒,在指尖泠然流泻……
一泊水汽缓缓熏蒸,芳郁气息掠过发辫。背上剑痕原是触目惊心,这时也显得柔淡了半分。秦渊缓缓用巾子擦背,神识渐渐弥散……
夜。沉似黑铁。
忽的一声尖利锐响,直冲高梁,从瑶华殿的正中传至那匿在暗处的人耳中。他无声息冷笑:终于要生了么?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声音极低极沉,如缕如丝,潜入暗夜,未几,忽作幽咽一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啊!那是什么在唱?”
“娘娘请躺好,快些用力,奴婢什么也没听见啊!”
“是,娘娘请用力,您的羊水都破了!不能分心!”
微声戛然止住,却在夜里瘆出死一般凝静!
“那声音呢?”
“奴婢方才说了呀,是娘娘听错了。”
“不不不,你听……又来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注2】
盛装华饰,死白面色,或啸或吟……唯一不变的是是那凉的哀,沉的怨。像是凌波涉水,像是引颈舒臂,幽幽摇来诡晦的声音,空旷的瑶华殿一时泅出水阴阴的雾翳。
“鸠占鹊巢!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一声转厉,霍然在耳。
方才孟秋霜降,此遭却剐来森冷朔风!如此清晰,如此可怖!
“啊!鬼!”
“娘娘看错了!”
“啊,舌头,她的舌头!”
“哪有?”
“啊!她在对我笑!”
“没有的事!娘娘莫慌!”
“娘娘请用力!”
“啊!怎么是脚先出来了!”
“娘娘!”
“娘娘!!”
“娘娘!!!”
……
“咚咚咚……”
有人敲门,惊散迷梦。
“郎主好了么?”是阿烈
秦渊懒懒应声:“进来。”
阿烈推门进来,转过屏风,道:“我先前好像见着俟吕邻脱欢了。”
“哦?”
“他拿着画像。”阿烈偷笑,心道:蠢物,这样便能寻着我们了?
秦渊沉思须臾,道:“这样子不是办法,盘缠迟早用光。我们到绘声馆去吧。”
“啊?”
“大隐隐于市,先找个地方待着,我们再慢慢寻人。”
“对。可是我……”阿烈点头,可有些为难,“让我使剑还行,踩高跷啊,扪车轮,想想都犯晕。”
“你不行,我行。”秦渊袒着胳臂,淡淡一笑。
【注1】兴和三年:东魏年号,公元541年。
【注2】出自《诗经.鹊巢》,此处取“鸠占鹊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