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穿过清幽曲折的碎石子路,路旁是许久未曾打理的窸窸窣窣的青竹云松。如肠道般的小径尽头见一黑瓦粉墙、四角攒尖的祠堂,祠堂两边是积着雨水与落叶的石柱灯。连恩抬头见黑色木匾上的金粉题字:九折祠。九折祠总共三层阁楼,原本是敬奉山神仙灵、僧侣念经修行的处所,但因现任谷主不似之前的幽兰谷谷主那般信奉山水神灵,祠堂便日久失修,香火沉寂,渐渐地成为了收藏陈放经书典籍的地方。连恩推开黑漆剥落的木门,跨过门槛。淡淡光亮驱散了祠堂里尘封已久古老的黑暗。面前是一排在花纹浮雕的弥勒座上或坐或立或侧躺的、神色安慈悲悯的巨大神像。连恩在神像前走过,内心震动。这些无言的神像让她产生了某种内心动容的感照。黑暗的祠堂落满了沉久的灰尘。踩着黑色木梯到了阁楼二楼,二楼四面梅窗,一排排黒木书架上满满陈放着各类书卷图谱木刻铜版。儒释道经书、医药典籍、诗词碑刻、剑谱心法…..连恩在一排排让人眼花缭乱的书架前停停走走。《异香录》?她伸手取下书籍,翻开来一页一页地读起来。【植物卷】天竺葵,花色白红粉紫,取叶片梗茎可提炼奇香使人心神愉悦…..鹿舌草,五色奇香,过量渗入使人四肢发疹发色变白…..夜香花,清香,夜晚更甚,可使人呼吸困难….鼠尾草,开蓝色花瓣,逝者尸体浸之可长年不腐….美人樱……
不知不觉,日光西沉,光亮随之暗淡。连恩携带着几本感兴趣的药用、心法的书卷回去。随后的日子,她长时间呆在九折祠中阅览书卷度日。与书为伴的平静隽永的日子,时间也开始似春燕变得轻快,独自一人在这个遗落的世界角落里,感受着别样的草木贲华、雨露惊蛰的时节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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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手血泡,血泡磨破,又重新愈合,再生血泡,久而久之,手掌生出了厚厚的茧。
“比剑更厉害的,是人。”躺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看星星的男人说道。他挖了挖耳朵继续道,“最厉害的人就是如同有生命有意识的剑。正常的人练武是练习如何擅长使用手中的剑,武功更进一步者则是人剑合一,剑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如同第三只手,天底下的名门剑派大抵都到此境界为止。然而最厉害的剑宗却是无剑无招,无剑胜有剑。而大多数人急于求成一心想到达最后的境界,殊不知最厉害的剑术境界都是一步一步苦行修炼,再加上天赋而得。”
他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中的闪耀的银河星带。
“我们不是什么名门剑派,没有各种各样精巧繁复眼花缭乱的招式,所以只能采用最为愚钝的方式。一遍一遍,一万次不行,那就十万次,十万次不行,那就一百万次,百万次还是不行,那就上千万次….直到到达想要达到的地步。”
“有的时候看似最遥远的路途才是最短的捷径。”他说。耳边是一扇一扇的阵阵大风。庭院里挥舞着木桩的甘鹿动作看起来越来越轻松,沙罗不断加重他手中木桩的重量,以致现在一挥舞起木桩便能扇出阵阵劲风。经过这样的训练,当他拿起即使千斤重的沉剑时也只会觉得轻如毫毛。更为重要的是,在无数次的重复招式中,他要练就的是剑气,许多练武之人终其一生也不知何为剑气,但在沙罗眼里剑气才是步入终极武学的第一步,类似于一个练武之人身上所应有的武魂。
夜寒星露,沙罗打了一个哈欠,从屋顶上飞下来,颤颤巍巍地伸了一个懒腰,看了一眼仍在练习的甘鹿,不禁觊觎,“不愧是年轻人精力像个无底洞似的”,边说边摸着后脑勺散乱的头发进屋去睡了。即使是经过了白日高强度的练习以致完全筋疲力尽,但是到了深夜甘鹿依然一点睡意也无。他睡不着,闭上眼睛,就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黑暗逼仄的地方,没有视觉、没有知觉、没有触觉、没有听觉,一种绝对的死去的寂静,好似与所有一切都隔绝开来。他忘了以前是如何睡着的,以前睡眠对他来说是一件自然而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两万九千七百二十三、两万九千七百二十四、两万九千七百二十五…….”每挥舞一次就在心里计数一次…….少女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凭借,他通过少女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产生关联……“两万九千九百零一、两万九千九百零二、两万九千九百零三……”穷山恶水的边际尽头,那是他唯一的愿望,带着少女去世界边尽,因为那是他来的地方……“三万零一、三万零二…..”
窒息。黑暗深沉的窒息。心脏一阵阵火燎的抽动痉挛。沉闷逼仄的黑暗,在一个没有任何纬度的空间,远古的被压缩的地质层里的黑暗,他身上沉重黑暗的枷锁。甘鹿折过身子跪在地上抵抗着噬人的痛楚。“喂喂喂——”听到异样声音的沙罗看到蜷缩在地上翻着眼白快失去意识的甘鹿。沙罗点了他的穴道,用痛穴刺激他恢复意识。“又发作了?”被疼痛扭曲面孔的甘鹿脸上沾着尘土。沙罗把他扛到里屋的床铺上。癫痫已过,脸色苍白气息渐渐平稳的甘鹿闭着眼睛休息着。沙罗看着他心生怜悯。“虽然世人大都为情所困所苦,但何尝会像你这般逼入绝境。”“难道…..”他有了一个新的推想。他看着床铺上的年轻男子,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噬人的徒弟身上到底是有着他未知的诡异之处。沙罗想起雹羲城的狼祸时的黑色球体。
《冥法古卷》是一本早已遗失了的、不知真伪的、收录了自古以来最为阴毒黑暗武功的武术典籍。沙罗的师父,也就是青原禅师年少时曾无意中在一个藏经书的破庙暗室里见过这本破破烂烂的书卷。制敌卸骨术,用强劲内力击中敌人腰部一寸位置的肋骨,即使最为强大刀枪不入的人亦可被瞬间夺命。吸星大法,吸收他人内力供自己使用。冰雪烈焰掌,被击中者时而如处于北极寒冰时而又身处烈焰地狱。折龙手,专门摘人脑袋的阴毒功夫,刚被摘脑袋之人会毫无感觉身体仍会移动。然而这些都只算是小打小闹的功夫,世间最为黑暗阴毒的武术却是一个黑暗球体。古卷上称之为空间转移之术,少有人亲眼见过,若百年前世间出现过一人召唤出这个黑暗球体,一夕之间方圆数百里生灵涂炭。这是对空间转移之术的唯一记载。沙罗在雹羲城亲眼目睹这个少年所使唤出来的黑暗球体时,才相信他师父所言是真。
甘鹿这般顽疾定是与心之所念有关,因为心之所至,无意在自身体内启动了空间转移之术,身在此处,心脏却启动了空间转移,变成黑暗球体试图去往另外的地方。这就是造成他顽疾的缘故吗。
“若真是这样,看来只有那个小姑娘救得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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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思念那个人,总有一天那个人会回来的。”以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沙罗劝慰道。
“真的?”甘鹿。
听到质疑,沙罗只是沉默,没有作答,神色随即黯淡下去。像沙罗这样放荡不羁混世宇宙的人也有黯然神伤的一面,不禁让甘鹿感到惊奇。
沙罗坐到木桌旁,将长剑放置在一边,酝了酝神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到过白山后的一个小村庄,有一天夜里在郊外的漉水边见到过一个女子,女子在飘着雾气的夜空下将一个个红色的灯笼放在溪流上,灯笼顺着水流流向水天边际。看到这幅场景不禁让我感到好奇,于是和那个女子攀谈起来。她自称是梦灵师,长相也非常奇特,每只眼睛里居然都有两个瞳孔。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这儿的魂灵太多,她将灯笼放在水面上,那些迷路的魂灵可以跟着灯笼的光亮流向冥河地府,从而可以去往黄泉道路重新投胎为人。不知是真是假,姑且听之。我们又聊了好一会。然后我无意中说起近段时间总是睡不着。那个梦灵师的女子这样回答我。”
看着甘鹿睁着眼睛听得入神,沙罗卖关子地清了清嗓子,“她这样说道,夜晚人的意识与梦境是相通的。你若是夜晚失眠思念某个人,就会进入思念的那个人的梦乡,那人在睡梦中便会与你相见。”
甘鹿心思一颤。“后来一夜醒来后,我便再也没见到那个梦灵师女子。如果她所言是真,比起思念的那个人,我更愿意成为被思念的那个,让那个离我而去的人夜夜为我失眠,而我却可以在梦中与之相见。”末了,他又非常治愈地煽情道,“我只想说,如果真的想念一个人,不论多远,她一定会感受到。”
黑暗中甘鹿神色动容眼神一如往常的噬人。沙罗知道他一定信以为真了。心里不禁得瑟的大乐。捉弄人的恶作剧真好玩。看着甘鹿一脸沉陷的表情,这个无良的中年男子挖了挖鼻孔,道,“怎么样,我编的故事还不错吧。”
气氛急转直下。“笨蛋啦,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白山,什么梦灵师,正常人眼睛里才不会有两个瞳孔….”他摊开手,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看着甘鹿难得的一脸吃了屎的表情,沙罗继续不以为意地道,“别忘了,我除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还是畅销榜的小说家呢。”耍人也是他擅长的。“这个灵感真不错….要写下来放到下一部书里…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