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有些闷热,八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尽管借着树木的荫蔽,隐庄的温度已经比外面要低好几度,但没有风的时候,还是会感到闷热难耐。
“知了,知了!”闲逸阁门口的知了永远都不知疲倦,扯着嗓门拼命地喊,让烦躁的心听了不免更加烦躁。
这颗烦躁的心属于梓韵,整个下午,她已经算错两次账。这哪里像是心细如尘的她干出来的事?因此,她更加觉得烦躁。然而,却是怎么也找不到烦躁的源头,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大约,是这天气实在太闷热了吧!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看看空荡荡只有她自己的闲逸阁,她干脆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出了闲逸阁。她得到山上纳凉去,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闷了。
这两天欧阳子轩都不再到闲逸阁来喝茶,每天只是匆匆吃过饭就离开,有时候,她正忙着别的事,甚至都没有机会跟他打招呼,就看到他匆匆地走出闲逸阁的背影。
他在忙什么?还是,有意避开我?
梓韵一边想着,一边往山上走去。走到欧阳子轩居住的小木屋附近时,她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犹豫什么,但最终,她还是继续向树林里走去了。
其实,路过了欧阳子轩居住的小木屋之后,梓韵就失去了目的地,只是,就这样下山好像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她的行为看起来就会像是专门来找欧阳子轩似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山上走,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很多事。
“胡小姐!”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梓韵的思绪及脚步。这个声音又柔又弱,苍白无力,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越过了千山万水之后飘过来的,冷不丁地在这隐秘的树林中飘进梓韵的耳朵,着实激得她在大热天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突”地转身,一眼便看到一团白色,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目,便从直觉上猜到是江筱寒。定睛一看,果然是她,还是一身白色裙装。除了白色,她似乎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梓韵从未见过如此喜欢白色的女子,当然,她也没见过这样吓人的女子。幸好是大白天,不然她恐怕真的要连哭带喊落荒而逃。
“嗨……嗨……你好!”惊魂未定的梓韵语无伦次地跟江筱寒打招呼,一边努力恢复镇定。毕竟,人家姑娘家只是喊了你一声,你就吓成这样,太夸张,也太伤人家的面子。
江筱寒不动声色地将梓韵的表现看在眼里,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她的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脸上却是带着礼貌的笑。
梓韵忙着收拾自己的窘态,并没有捕捉到江筱寒那一抹得意的眼神。她只是随意地站在江筱寒对面,跟她闲聊起来。
“胡小姐从哪里来?”江筱寒漫不经心地问。
“嗨,别叫我‘胡小姐’了,听着多别扭,还是叫我梓韵吧,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用不着那么客气生疏。”梓韵提出抗议。
“呵呵,好吧,梓韵。那你也叫我筱寒吧!”江筱寒笑了,一双眼睛像两枚弯弯的月牙。
“哦,对了,你刚才问我从哪里来。如果你说近的呢,我是刚从山下上来,如果你指的是我之前在哪里呢,那我是从S城来。呵呵,答得够详细吧?”梓韵说完,自己先笑了。她是刻意想要用轻松一点的谈话掩盖她刚才的失态——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哦,你是S城的人?”江筱寒还是那么随意地问。
“不是,只是在那里工作。”梓韵故意轻描淡写,有些事,她不想再提起。
江筱寒却像是故意不放过她一样,接着问:“你是一个人在S城生活?”
这下,该怎么答呢?梓韵不擅长说谎,也不愿意提起过去的事,顿了几秒,她含糊地答道:“算是吧,也不全是。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已经跟S城没有任何关系啦!”
最后那一句话,梓韵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宣告某条重大新闻,既郑重又清晰,完了之后自己还不经意地舒了一口气。
江筱寒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梓韵也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此刻她只想礼貌地敷衍过这个问题。
不知是一路走上山来出了点汗,还是被江筱寒刚才那一吓,接着又被她问到自己不愿说的话题,梓韵突然觉得口渴。刚想与江筱寒告别,突然想起她还没到过闲逸阁去,好像每次都是在树林里遇见她,大概是自己没有邀请,她也不好意思去吧!
“筱寒,要不要到山下坐坐,喝杯茶?”梓韵真诚地提出邀约。
“哦,我家里有事,正准备回去呢!”江筱寒似乎没有料到梓韵会突然邀请她,却也不惊慌,拒绝得从容又礼貌,而且,很坚决。
“那好吧,我也要回去工作,就先走了。下回见!”梓韵不便强求人家,转身走了。在她身后,江筱寒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回到闲逸阁,却见欧阳子轩正坐在靠窗的秋千架上,似乎在用电脑忙碌着什么事。夏日热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头顶,有一种梦幻般失真的感觉。梓韵站在门口,一时看得失了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了。
欧阳子轩似乎感觉到了她目光的注视,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直视梓韵。梓韵想躲藏自己的视线已经来不及了,慌得顿时红了脸。
“那个,我刚从山上下来。”她试图解释。
“嗯,我这两天有点忙,没空下山来。”欧阳子轩也不动声色地解释了自己这两天不来闲逸阁的原因。
梓韵听闻,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说起来,自从那天在山顶因为提出看照片遭到婉拒后,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突然面对面,两个人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猜不透对方现在的心情。
人与人之间,彼此走近,互不防备,需要花很多的时间。但彼此疏远,真的太容易,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两日离别,就轻易地把原本认为离对方很近的两个人拉到陌生的距离。梓韵突然有点伤感,眼睛里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欧阳子轩看在眼里,心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了一把似的,细微的疼从心里最隐秘的那个地方传导出来。他放柔了语气,对梓韵说:“来,看看我这两天拍的照片。”
梓韵无声地走到欧阳子轩的身边,跟他一起坐在秋千上。秋千晃了晃,欧阳子轩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稳健有力的手臂,通过宽宽厚的手掌向她传达着力量,她的心突然就一暖,眼里的雾气又加重了一层。
她努力吸吸气,免得眼眶里快要聚满的液体溢出来。
欧阳子轩岂会不知她此刻的情绪?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挨着她,熟练地打开文件夹,给她看这两天拍的照片。
原来,他接到一个杂志社的邀请,拍摄一组反映乡村生活的专题照片,这两天,正好就地取材,在峒山镇四处转悠,搜集题材。
照片一张张在梓韵的眼前展开。清晨雾气中挎着书包疾步向前的孩童,烈日下顶着炎热耕种忙碌的农夫,黄昏光影里荷着柴火蹒跚行走的老人,褴褛的衣裳,佝偻的背脊,木讷的眼神,简陋的房屋,倾颓的泥墙……
梓韵从来没有发现,她待了大半年的峒山镇竟有这样一面令人想落泪的辛酸。是的,是辛酸。
以前,她只是觉得峒山镇很穷,但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也就这样穷下来了,似乎也没有多少抱怨。她以为,他们习惯了穷苦的日子,也就不以为苦。
但此刻看着欧阳子轩镜头里记录的这些面孔和景象,她的鼻子没来由地一酸,温热的液体再也隐忍不下,自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桌上,有一滴,竟滴到了欧阳子轩放在她面前的握着鼠标的手上。
他没有很惊讶,也没有说话,侧过身体,抬起手替梓韵擦掉脸上的泪水。梓韵没有躲闪,任他温厚的掌心在自己脸上摩挲,心里仍然酸得发胀,却又滋生出了另一种安定的感觉。
欧阳子轩待她停止流泪后,提出一个请求:“我想请你来为这些照片写注解,可以吗?”
“我?我行吗?”梓韵突然有些不自信起来。
“行,我相信你,你这个中文系科班出身的,文笔一定不会弱!”欧阳子轩倒是很笃定。
“嗯,既然你信得过我,那我就试试吧!”梓韵不再推辞,点头答应了。
其实,她在看这些照片的那一刻,脑子里已经涌出了很多很多的文字。这也许就是热爱文字的人的一种本能吧!
“好,就这样说定了!”欧阳子轩关上了刚才那个文件夹。想了想,他又打开了自己的私人文件夹,轻车熟路地点开一张照片。梓韵在黄昏中的侧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看照片,又看看欧阳子轩。
“你,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惊讶地问,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就是你在山上遇到我那天。当时,我见你站在山顶,出神地望着远处,觉得很美,就忍不住拍了下来。那天你还要看照片,可是,当时我是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拍了,怕你生气,就没敢给你看。”欧阳子轩耐心地解释。完了偷偷观察梓韵的表情。
“哦,原来是这样!”梓韵恍然大悟,害她猜了好几天,原来仅仅是这样!
“你,不会生气吧?”欧阳子轩小心地问。
其实,梓韵是想假装生气来着,但看到欧阳子轩脸上关切的神色,她怎么也板不下脸,反而笑了。
这一笑,又把欧阳子轩的心拉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