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让我更寒心的事情来了。
那日放学时,两个小屁孩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以后不能再来上学了。魏轩的长姐就要出嫁了,茶馆里人手短缺,他得在家里帮忙。而萧致远的父亲即将外调,他自然也要跟着去了。
我虽心里难受,却也只能接受现实。分别前,我将亲自抄写的诗集和成语送给了他们。然后又像李白送汪伦一样,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回家。
“怎地无精打采?”
正低头走路,一双皮靴出现在眼前。我抬头一瞧,原来是合剌,便回道:“没有啊,只是昨晚没睡好。”因着心里不太高兴,遂回话时也是懒洋洋的,但愿他不要介意我的无礼。
合剌淡淡笑说:“以后,还是安心呆在府里吧。你如今年岁渐长,是时候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作打算了。办私学、设书院,到底不是你们女儿家该做的……”
我一听,不由得更烦闷,我何时考虑终身大事,用得着你操心吗。
一日午后,我与花涟在院中摘桃花,虽然只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株,到底也为会宁单调的春日添了几分色彩。我打算酿一瓮桃花酒,内服外敷均可,皆是美容养颜的法子。相传太平公主的美容秘方,便是采撷农历三月三的桃花,阴干研成细末,七月初取乌骨鸡血,与桃花末调和成糊状,用时取适量敷面及其他部位。不过我难以接受用鸡血敷脸,还是用酒来代替为好。
正和秀娥说笑着,有人笑吟吟道:“奴婢莺语,请小娘子安!”
我微感惊讶,莺语是宗贤府中的大丫鬟,怎地今日突然来了明珠阁。
我笑着道:“快起来吧,是你家夫人找我有事?”莺语乐呵呵地道:“柔福帝姬今日一早入了府,郎君打发奴婢来请小娘子快快过去。”
“真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将手中的花篮递给秀娥。莺语不停地点头,说道:“是是是,小娘子赶快拾掇一下过去吧。”
我唤来泰阿丹,吩咐道:“快备轿,去盖天大王府中。”
下轿后,子衿上来执了我手,笑得温婉大方,“郎君在厅中坐着,我带你过去吧。”我点点头,随着她进去,忍不住试探道:“郎君是想娶帝姬过门吗?”
她含了薄弱的笑意,摇头道:“还不清楚,只是春日浣衣院易染时疫,今年尤其凶猛。郎君担心柔福,便把她劝了出来。”
送我到了前厅,子衿便下去了。宗贤起身相迎,我急吼吼地问:“柔福帝姬呢?”他坐下来道:“在屋里休息,她近来患了咳疾,先前服药睡下了,这会子怕是没醒。”
我惊问:“严不严重?”宗贤回道:“已快痊愈。”说着,又看我一眼,不放心地问:“粘罕知道你来我这儿么?”
我摇头道:“义父去了燕京,过几日才回来。”说毕,我揣着疑惑,追问道:“你如何把她劝出来的?”
宗贤淡淡一笑,“哪里是用劝的,是我把她给迷晕了带出来的。”我微微愕然,但也明白若非如此,柔福不可能来宗贤府中。
宗贤问道:“你想去看她吗?我记得你提过,你与柔福曾经只有一面之缘,而今你又长大了,恐怕她难以认出你。”
我笑道:“不记得亦无妨,只是想见见她。”
片刻之后,来了一个丫鬟说柔福醒了,我急忙从座上起身,随她去了。
临进门,我颇为激动紧张,玲巧亦是如此。先不提我与她从前只是北宋皇宫中的小婢子,何况当时我们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而今四五年过去,昔日身为帝姬的她,还有可能认出我们或是记得我们吗。
小丫鬟打起珠帘,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斜倚在靠枕上。听见动静后,她回过身,眼角还泛着淡淡的泪光,茫然问道:“你们是……”
柔福的面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整张脸削尖而憔悴,愈发显得双眸空洞无神。她本是二十芳华,微垂的眼角却已生出细密的皱眉。我心里一酸,喉咙哽塞,终是忍不住扑至床前,开口泣道:“帝姬……”
她表情近乎痴怔,直到玲巧也奔上来,她漆黑的眸子绽放出一抹惊喜交加的光彩,结满老茧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欲抚摸我和玲巧的脸颊,“小七,玲巧……是你们吗……”
她一声声急切发问,双手却停滞在半空中,面上透着一丝惶然、一丝迷茫,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我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半笑半哭道:“是我……我是小七啊!”
确定之后,她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脸颊,眼里有怜惜有惊喜,连下颌亦微微颤抖着。
寒暄几句,她带着歉意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与玲巧一起摇头,柔福望着我,疑惑地问:“当初听玲巧说,你被一个金人从昭媛手里救下。我忧心不已,四处派人打听,却始终无音信……”她又看向玲巧,神色愈发迷惑,“玲巧,你们二人怎地竟遇在一起?”
我握着她的手,强笑道:“上天弄人,先把我们分开,又让我们相遇。”说毕,我摩挲她手背,怜惜地说:“帝姬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柔福浅笑道:“虽然在浣衣院,日子过得还不算艰难,毕竟已经过去四年多,早就已经习惯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焦急地问:“那你现在……”
我咬了咬唇,嗫嚅道:“我被完颜宗翰带回了金国。”
她露出惊讶之色,又上下打量我几番,紧张道:“他把你怎么了?”我忙接道:“他收了我作义女,不曾虐待我,对我很好。”
柔福很快掩下惊讶之色,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原来,当初救你的那个金人就是他了。”
我颔首,轻声道:“帝姬,你可怪我?
柔福拍一拍我的手,叹道:“傻丫头,我只担心你们遇上暴徒,担心你们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完颜宗翰待你们不薄,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怪你们什么。”
她停一停,发出一抹长长的叹息,“是我们赵家人,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大宋千千万万的子民。要自责的……应是我们……”
说着,她拉起我和玲巧的手,含笑道:“你们也别称呼我为帝姬了,以后都叫我姐姐吧。”
我俩应声,齐齐喊道:“姐姐!”
她欣慰一笑,我仰头望着她,低声道:“姐姐为何不能放下,完颜宗贤为人性直,脾气温和,又如此挂念姐姐——”
“小七。”
她柔声截道,眼神飘向透亮的窗子,“你还小,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但姐姐不同,姐姐这一生……大概就如此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说道:“姐姐还这样年轻。”
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隐约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儿。玲巧打开窗子,朝外瞟了眼,低低道:“不好,是合剌,仿佛在找你呢。”
我蹙眉道:“快关上吧。”
柔福笑看着我,往窗外瞥了一眼,问道:“颜歌?可是你如今的名字?”
我低声道:“是。”她不置可否,搂着我笑道:“外面那少年,可是金太祖的嫡长孙完颜合剌?”
我奇道:“姐姐认识他?”她浅浅笑回:“不过是听说过罢了,只知此人十分喜好咱们汉家文化。能赋诗作字,喜雅歌儒服。”说着又深深看我一眼,“他可是喜欢你?”
我侧过脸笑说:“姐姐说什么呢。”
柔福捋了捋我鬓前的碎发,淡淡笑道:“几年未见,你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即便是茂德姐姐在你面前,也会黯然失色了。”
我捂着脸害羞道:“姐姐笑话我呢。”她拿开我的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如今姿容出众,那完颜合剌会喜欢你再正常不过。只是,姐姐担心,完颜宗翰对你,可还有其他心思……”
她顿一下,语气一时变得冷如寒风,“毕竟此人,心狠手辣,武功赫赫。姐姐认为,他将你带回金国,只怕是另有所图,而绝非仅仅收你为义女那样简单。”
我不愿让她担心,只道:“姐姐多心了,完颜宗翰才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丫头呢。他就是把我当做义女,别无其他。”
柔福凝眉缓缓笑道:“最好是这样,他年纪也大了,你不能不为自己以后考虑。”
我乖巧点头,柔福轻叹一气,又问:“完颜宗贤与你很熟悉?”我笑道:“也不算熟悉,我只是跟他提过,小时候曾受惠于柔福帝姬,所以才想来见上一面。”说完,又注视着柔福,郑重道:“姐姐,他人真的很好。”
“我知道……咳咳……咳咳!”
柔福脸上一阵青白,我慌忙拍了拍她的背,急道:“玲巧快倒杯水来!”柔福举帕捂着口,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你不要慌。”
我喂她喝了几口水,坚决地说道:“姐姐这样是万万不能再回浣衣院了。”她此时气息已平顺下来,只是衔着笑意沉默不语。我想了想道:“姐姐若不愿住在宗贤这里,那便和我回去吧。”
玲巧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娘子如今住在元帅亲修的明珠阁里,华美程度可以跟咱们从前的飞霞阁相比呢。”
柔福笑着摇摇头,眉间隐隐含愁。我心下一酸,她虽已渐渐看淡,可终究是赵氏女儿,和我这个异时空的人到底不同。她对于完颜宗翰,对于这个曾经毁了她家园的人,即便是如今已放下怨恨,也是不愿和他照面的。
我暗暗叹气,不依不挠地说:“姐姐就留下来吧,完颜宗贤的夫人性情柔顺,也很好相处呢。”
她笑看了我一会,伸手将我的头搁在她瘦弱的肩上,良久叹了一句:“姐姐听你的便是。”
离开时,我朝宗贤敛衽一礼,谢道:“有劳郎君看拂,歌儿在此深深拜谢!”
他扶我起来,又道:“她不愿嫁,我也不勉强,如今要紧的是先把身子养好,到时她如何抉择,我也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