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翰回来时,我正披着锦被坐在炕上。
他见秀娥正喂我喝药,不由得纳闷问:“怎么了?”
花涟掩嘴偷笑,斜睨一眼秀娥手中的舒经汤,支支吾吾地说:“小娘子她……见红了……”
完颜宗翰先是一怔,旋即嘴角轻轻上提,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心“嘭嘭”乱跳,只听见他吩咐道:“最近的吃食要悉心准备,不宜过寒。”
秀娥花涟齐声应是,我的头却越来越低,真想埋进被窝中。
晚上刚睡下,完颜宗翰从书房过来,我不由得裹紧锦被,戒备地望着他。
完颜宗翰见我表情如此,微微有些不悦,语气淡淡地问:“歌儿天葵初至,可喜可贺,义父将送你一物,可有想要的礼物?”
我立即答道:“没有。”说完,我嘀咕一阵,小声补了句:“痛都痛死了,还可喜可贺。”
他佯装未闻,粗糙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我的脸,“我的歌儿,终于彻底长大了,义父岂能不送礼物。”
他轻叹,眼神中的喜悦毫不掩饰。我身子一颤,忍不住抬头说了一句:“我没长大!”
他握住我的下巴,黝黑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何时才算是长大了?”我睫毛轻动,垂着眼皮回道:“至少十八九岁吧。”
完颜宗翰大笑:“哈哈哈……十八九岁?十八九岁都该左右牵两个娃了。”我抬头瞪他一眼,咬牙道:“不许再说这个了。”他摇头笑叹道:“好好好,不说了。”
心中忽然念及一事,我抬头问他:“柔福她最近可好?”许是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个,完颜宗翰面上的笑容渐渐止住,“你心里可是一直惦记着呢。”
这不是废话吗!
完颜宗翰又道:“最近天寒,又是洗衣裳的活。她这几天染了风寒,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去医治了,你就别担心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浣衣院那么辛苦,就算她最初几年坚持得下来,那以后呢。冰冷的水,堆积如山的衣服,还有那些潜在的危险……长此以往,如何受得了?
我问:“宗贤呢?他在不在会宁?”
完颜宗翰疑惑地看我一眼,“他早年虽说了想娶柔福,但这几年一直没有再提起这事,想来是没了这个心思吧。”我摇摇头,微微叹气,“喜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能给她一个安宁的家就够了。”我怕顿一顿,又道:“这一点,他做得到。”
“他做得到?”
完颜宗翰轻笑,黑瞳里闪过一丝不悦,“歌儿,你仿佛很了解宗贤,对他的印象如此之好,难道你二人曾背着我有过来往?”
我拼命摇头,分辩道:“没有……你不要胡乱猜测。”他黑眸牢牢地注视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有无撒谎。我承认我确实欣赏宗贤,他风度翩翩,能文能武,更兼正直善良,淡泊名利。完颜宗翰想必同样欣赏宗贤,这才会多想,以为我被宗贤迷了去。
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元帅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啊!
心中蓦然一动,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我主动抱住他,婉声道:“你无须猜疑,我既然想柔福嫁给他,那便是对他没有心思。因为——我不可能做得到和别人共侍一夫。”
完颜宗翰黑眸一闪,低头盯着我问:“你这话是说给我听得么?”我不由得一惊,心思全然被他猜中,只好垂眼低声道:“我不知道。”
会宁的冬天很长,如今已是三月天,大雪仍是一场一场的下。外头是一片粉妆玉砌的晶莹世界,美是美,可惜见得多了也就无趣了。本来这日子过的已经够沉闷了,入了冬天气寒冷,自然不便出门。时日久了,人也变呆了,只能每天看书、写字、绣花,反反复复,甚是无趣。
秀娥在一旁苦劝:“雪还未化尽,路上这样滑,小娘子真的要出门吗?”我边系着斗篷边无奈道:“再闷个一两日,你们都可以给我收尸了。”话音方落,便见她们脸色微变,我不由得叹气道:“当我没说。”
古人就是古人,这种死啊、尸啊什么的都忌讳着,我已经多次被完颜宗翰责骂过,可还是会时不时冒出这些词。
几乎被包成一个大粽子,秀娥这才肯放我出门。我与花涟以步代车,在几名扈从的跟随下,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头,左逛一逛、右瞧一瞧,像两个未进过城的乡巴佬。
远远望去,前方有个人正朝我招手。定睛一看,原来是迪古乃和他的弟弟梧桐。正愁没得伴呢,便笑着快步走了过去。
我哈着白气道:“真是巧,这么冷的天你们也出门。”说完,我将目光定格在梧桐的小脸蛋上,他还是个五岁的娃,怯生生地跟在迪古乃身后。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迪古乃嗤笑道:“别再捏了,再捏他会哭的。”谁知梧桐瞪他一眼,嘟起粉嫩的小嘴,反驳道:“谁会哭啊,我都多大了,你才喜欢哭呢。”
我哈哈一笑,这个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居然敢和迪古乃呛声。我嘉奖似的看他一眼,俯身就要抱起他。
迪古乃拦住我,轻声道:“做什么?”我纳闷道:“抱他啊,外头这样冷,冻着了岂好?”
迪古乃轻蔑一笑,“梧桐不怕冷,你以为我们女真男儿从小都是怎么过来的。冬日里雪地上练武,夏日里暴雨中射箭,什么苦头没吃过,还会怕冷吗?”梧桐忙跟着附和,我只好放开梧桐,歪头道:“是是是,你们都厉害极了。”
迪古乃睨我一眼,执起我的手道:“去勾栏逛逛,你还没去过吧。”我顿时来了兴趣,问:“会宁城里也有勾栏?”
勾栏是北宋时兴起的一种娱乐玩闹场所,内有酒楼、茶坊,以及各种杂货酒食小摊,昼夜不停地演出史书、小说、音乐、舞蹈、杂技、戏剧、相扑、傀儡戏、说唱、皮影戏等娱乐节目,可以说是种大型娱乐城。宋以前大多朝代实行宵禁,后来老百姓们便拥有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不过也造就了一批常常彻夜流连在勾栏的纨绔子弟。
他点头,我转身问花涟:“这么好玩的地方,怎么都没人跟我提过?”她尴尬地笑了笑,回道:“勾栏虽然热闹,可是人也很杂。元帅吩咐过奴婢们,尽量不要带小娘子去。小娘子自己亦不曾提过,所以……”
迪古乃仿若未闻,直接拉着我朝街心而去。梧桐兴奋道:“昨儿听大哥说城南勾栏里新来了个讲史的先生,好像说的很精彩呢。”
我边走边笑道:“你才几岁,你能听明白什么呀?”说完后又被迪古乃白了一眼,他瞅着我道:“别把梧桐想的跟个白痴小儿一样,我们女——”
我忙笑着截道:“好啦,我知道啦。你们个个都厉害得很,行不行?”说完忽然心念一转,又道:“照你的意思,不少小儿都是五六岁就开始上书房吗?”他侧脸道:“这也只是贵族之家有这个条件,一般平民怕是一生都没读过书。”
这是自然,何况又是在女真人居多的会宁城。不过,偶尔是可以来点例外的。
迪古乃见我垂着头沉思,推了我一把,不悦道:“想什么呢?”
我嘿嘿一笑,心里开始酝酿起一个激动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