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储薨逝,新任皇储自然要尽早确立,以免生出乱子。但论谁再有权有势,也不敢直接自荐或是推荐。毕竟,这不同于普通职位的空缺,万一说错了话、站错了队,没准就会被群臣攻讦,安个“冀图拥立不世之功”的罪名。
许久未闻柔福的消息,但我知晓,她现在肯定满心满肺的牵挂。九月时,被冠以昏德公、重昏侯封号的徽钦二帝,由金兵押解顺着松花江东去五国城,改囚于其中的第一城越里吉城。五国城即女真五大部落,由辽代时居于松花江、黑龙江下游的女真人建立,分为越里吉、奥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五部。越里吉为五国部会盟之城,又称为五国头城。
这一日天高云淡,我进城去拜访完颜宗贤,主要是探听柔福的近况。可惜他恰巧外出,大概三日后才归来,我只好打道回府。
离开完颜宗贤的宅子,玲巧突然叫道:“咦,咱们的马车呢?
我四下一瞧,亦纳闷道:“连泰阿丹都不见踪影。”正疑惑着,一辆马车停在身边。只见车窗上的帏帘一挑,一张笑嘻嘻的小脸探了出来。
我惊道:“迪古乃?”
他眨一眨星眸,笑道:“姐姐,是我叫泰阿丹回去的。”
我“啊”一声,迪古乃嘿嘿一笑,又道了句:“姐姐,我阿母请你去做客,让我特意来接你。”
我怔一怔,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话还未出口,迪古乃脸色一沉,嘟囔道:“姐姐这样不给面子。”
小祖宗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车舆中十分暖和,我拘谨地坐在一角,不时朝车外张望。
忽然间,怀中多了一件披风。我抬头,迪古乃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说:“眼见天气转凉,姐姐身子又弱,出门为何不带披风?”
荔枝红的披风,上头绣有几多白玉兰。我不由自主地摩挲几下,仿佛有所触动。
身在异世,自是渴望他人的关怀,即便只是一件小小的披风,也能让人颇感温暖。八岁的迪古乃,不同于年长的完颜宗翰。他的关心单纯而又质朴,与完颜宗翰略带强迫性的宠爱,有着天壤之别。
他见我沉默,又咳了一下,说道:“我阿母厨艺甚好,你晚上就留着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一笑,点头道:“好的。”
迪古乃眼神一喜,低头抿唇笑了笑。我瞧着可爱,不禁母性大发,身子也往他那儿靠了靠。
我心念一动,指着披风上的白玉兰,狡黠地问道:“敢问小爷,这披风是打哪儿来?又为何绣上了玉兰?”
曾记得,早前我告诉过他,我最爱的有两种花,一是北方花卉白玉兰,二是南方花卉山茶花。
他斜睨我一眼,俊脸微微侧过。我分明瞧见,他小巧的耳朵瞬间通红,粉嫩嫩的,如同花瓣。
我终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岂知他猛地扭过头,目光羞愤地喊了一句:“颜歌!”
我嬉笑道:“是!”话音方落,他像野兽一样,忽然恶狠狠地扑了过来,几下扯过披风,动作粗鲁地搭在我肩上,又黑着脸帮我系上绳结。
接着,他坐回去,低着头,轻声吐出一句话:“颜歌,你很讨厌!”
我望着他微笑,伸手拍一拍他肩膀,说道:“好啦,我不逗你了。”
说完,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天边乌云滚滚,不禁担忧道:“瞧这样子,只怕又要下雨了,我怕——”
迪古乃瞥了眼窗外,淡淡道:“怕什么,若是回不去,偌大的辽王府,还怕没你住的地方么?”
相比完颜宗磐奢华的府邸,辽王府显得却是过于简素了。辽王完颜宗干,金太祖的庶长子,当朝太师,也称得上是金国举足轻重的军国老臣。而辽王府虽大,却毫无一点王府的气派,连个像样的大花圃都没有。家仆们皆是灰衣粗布,侍女的头上也难得见一丁点装饰。乍一看去,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样儿。
正走着,前方的路却被人挡住。一个貌似主子的妇人,并两个灰头土脸的丫鬟,硬生生地把狭窄的甬路给占了个满。
辽王啊辽王,你再勤俭节约,总得多修几条路吧。
妇人以帕遮面,媚笑道:“哟,迪古乃,你怎么才回来?别叫你阿民知道了,又说你贪玩去了呢。”
迪古乃轻轻一笑,恭敬地行了一礼。我估摸着,这妇人大概是完颜宗干的小老婆之一。
正欲抬头打量,正巧撞上了她的目光。只见她脸色一变,姣好的面庞微微有些扭曲。我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却被迪古乃牢牢抓住右手。
我心中莫名一暖,旋即蓄了一抹笑意,大大方方地抬起目光。
我一大方,她反而局促起来,轻咳了一声,噙着笑说道:“迪古乃最近常常出城,想必便是去找小娘子吧。”她停一停,语气转为讥讽,“小娘子……当真是艳名远播……连迪古乃这样的小儿,也被引得连书房都不去了,巴巴的往城外跑呢!”
她说的如此露骨,旁边两个小丫鬟早已掩嘴偷笑起来。我心下不悦,但又不能把她当做是蒲察氏、直接张口回击。只能拼命忍住,忍住……
迪古乃轻笑出声:“敢问七娘,可是张先生说了迪古乃诗文退步、不长进么?”大多女真贵族都会给自己的儿子们请私学先生,吃穿用度全在府中,可谓待遇极好,只是地位颇低。迪古乃所说的张先生,乃是汉儒张用直,他与哥哥完颜充皆拜其为老师。
妇人面色有些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轻捏了迪古乃一下,他身子一硬,随即低头笑道:“七娘若是无事,还请让迪古乃先过去。”
虽是极不情愿,她还是挪了挪步子,给我们腾出了路。
我问:“方才那妇人……”
迪古乃安抚地看我一眼,说道:“不必理会她,不过是阿民的一个侍妾。”我点点头,亦趋亦步地跟着他往前走。
辽王的正室夫人是徒单氏,膝下并无子嗣,但将妾室李氏的儿子完颜充养在身边。完颜充是辽王的长子,迪古乃则是次子,生母大氏出自渤海大族,居于次室。
大氏早年得宠,如今年岁渐长,也就只安安心心地教养迪古乃,不再搀和妇人间的争宠之事。居住的院落,偏于辽王府一角,与整座辽王府一样,极其简素。
院门坐着一个小厮,正缩在台矶下低头打盹。迪古乃上前摇醒他,说道:“要睡回屋里睡,外面这样冷。”那小厮惊得站起,搓一搓手,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困不困,二爷快进去吧,夫人正等着呢。”
说完,他好奇地瞟我一眼,脱口问道:“二爷,这位小娘子真好看,莫非就是二爷经常提起的那位小娘?”
迪古乃瞪他一眼,笑斥道:“再看便仔细着你的眼睛。”他忙“哎”了一声,缩头站到一边。
掀开厚厚的毡帘,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斜靠在暖炕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狐皮褥子。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收拾的干净整洁,很有家的味道。
迪古乃笑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大氏含笑道:“这么晚回来,饿了吧?”迪古乃拉着我上前,高兴地道:“今儿我在路上遇见了歌儿姐姐,母亲曾说想请她来玩儿,儿子就把她带来了。”
这小子,还说是他母亲请我来,敢情是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啊!
饶是如此,我还是含着笑意,低眉敛衽道:“歌儿见过次妃。”
她淡淡笑了几声,我却有些看痴了。大氏算不得很美,但气质温婉,恬淡如菊,笑颜暖暖,让人仿佛置身和煦的春光之中。她浅浅而笑,招手示意我上前,“快过来坐,迪古乃常常在我跟前说起你呢。”
我依言坐了过去,瞅了眼迪古乃,笑道:“歌儿时常想着,迪古乃模样生得这般俊俏,次妃定是风姿不凡了。今日有幸一见,当真是如此呢。”
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帘子一挑,走进一个笑容满面的女人,“夫人您瞧,这汉家女儿就是讨人喜欢呢。”
大氏笑斥一声:“没规矩。”
吉月打量我几眼,望着迪古乃笑道:“二爷若不把人带来,奴婢还不信有这么美的小娘呢。又乖巧伶俐,温顺知礼,也难怪二爷再也不肯和那些个女真女儿来往了。”
我脸颊微红,轻轻瞥了眼迪古乃,却不想他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一时有些痴怔,待回过神来,竟不觉满面红霞。
外头忽然有人道:“二爷在么?郎君请众位小爷去上房,说是要考校功课呢。”
我蓦然想起,众位小爷中,应该还有合剌吧。迪古乃此次带我来辽王府,身为他兄长的合剌,是否知情?
迪古乃看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来,你陪我母亲用晚饭吧。”我点点头,问他:“要不你也吃了饭再去?”
他摇摇头,起身理了理衣袍,“总不能让父王等着。”说完便走了出去。
大氏平易近人,和她同炕吃饭倒也不觉得尴尬。吉月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在一旁插科打诨几句,一下子就化解了我的拘束。
只是,她二人的汉话说的不利索,需要费点劲儿才能听明白。
搁下碗筷,我才想起来一直没见着玲巧,连忙唤来门外的小厮,问道:“之前随我来的小丫头去哪儿了?”他回道:“二爷打发她先回去了。”
我怔住,迪古乃这是何意,难不成真打算把我留这儿?
大氏见我脸色不对,忙关怀道:“可是你的贴身丫鬟?”我“嗯”了一声,屋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把我吓一跳。
吉月皱眉道:“奇怪,这都入秋了,怎地还打雷。”
话音未落,又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随即传来“哗哗”的落雨声。我听着不好,雨势又急又大,正想出门查看,迪古乃已匆匆地奔了进来。
我忙道:“你怎么让玲巧先回去了?”
他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我,嘴边挂着一抹微笑。大氏朝吉月吩咐道:“把饭菜拿去热热。”又转头笑看着我说:“瞧这暴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就算是停了路上也积了不少水。你今晚就留下过夜吧,我让吉月给你收拾间屋子。”
我有些为难,先不说别的,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留宿于此,到底不太好。虽然女真人倒不似汉人那般讲究,可我总归是有些不安心,且隐隐感觉完颜宗翰今晚会去别苑。
若是发现我夜不归宿,他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
可是这边,迪古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副我不答应便冲上过来掐死我的表情。
最终,那个“不”字也只得咽了下去。
见我答应了,迪古乃伸手握住我,黑瞳里闪着喜悦和满足的光芒。我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隐隐间觉得自己正在亲手酝酿一场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