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遛马归来,秀娥疾步迎我进门,笑道:“郎君回来了,正等着小娘子呢。”
进门时,一束锐利的目光瞬时将我罩住。我莫名地抖一下,复又堆起笑容,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边。
我甜甜地叫道:“义父。”
完颜宗翰不理我,只拿眼瞅了下案上的茶水。我嘿嘿一笑,伸手端起青瓷杯,递给他说:“义父请喝茶。”
他依然未动,我恼怒地瞪他一眼,气鼓鼓地就要转身离开。
一双臂膀将我架住,下一瞬人已跌坐在他怀中。我胡乱挣扎,完颜宗翰放缓了脸色,哄道:“行了行了,别再乱动了。”
我生气道:“做什么见到人家不说话?你摆架子给谁瞧啊。”
他轻嗤一声,食指刮一刮我鼻头,“架子?我瞧着,如今是你的架子最大吧。”
我不解其意,他轻抚我的小辫,淡淡道:“下午去了哪儿?”我疑问道:“秀娥她们没告诉你?”
他突然提高嗓音,说道:“我现在是问你!”
我吓一跳,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完颜宗翰盯着我,面色喜怒难辨,叫人不敢直视。
我老老实实地说:“合剌与迪古乃邀我出去遛马。”
他唇边浮起一抹讥笑,“歌儿,义父当真是小瞧了你。当初你不愿独自回会宁,如今倒是过得如鱼得水,自在得很呐。”
我装傻道:“就是遛马而已,又不曾惹过祸。再说人家还小,当然喜欢四处玩儿了!”
完颜宗翰不置可否,低头亲一亲我眉心,缓缓道:“凡事都有个度,义父不希望你与旁人来往过密。你已年过十二,多呆在家中念书做女工才是。”
我听着不悦,便扭过头,轻哼了声。
最近几日,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寒冷的北风已然南下。我整日呆在室内,只能翻弄书籍、写写字,或是跟着秀娥花涟学习刺绣。完颜宗翰每日必来,或留宿于此、或在这儿用晚饭。秀娥曾将蒲察氏来过一事告知了他,完颜宗翰闻后十分恼火,立即回城把蒲察氏训斥了一顿,并警告她不准再来骚扰我。
尤其是提及完颜秉德,他显然有几分不自在,仿佛不愿我知晓他儿孙满堂。
傍晚时雨停云出,我伸着懒腰踏出房门,尽情呼吸清新的空气。却忽见一名清瘦的男子,神色匆匆地进了完颜宗翰的书房。
我开口问花涟:“是谁来了?”完颜宗翰早前曾吩咐众人,无要紧事一律不准靠近书房。此时又突然来了访客,如此神神秘秘,倒是把我的好奇心全勾了起来。
花涟道:“小娘子曾见过的,西京留守高庆裔高大人。”
我微感惊讶,原来是当年教我女真话的高庆裔啊。
不知不觉中,我已穿过抄手走廊,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房。花涟杵在远处,无奈地冲我摇了摇头。
里头先是一片安静,随即闻得高庆裔问道:“当初四爷提议扶植杜充,主公为何没有同意?”高庆裔居然称完颜宗翰为主公,他对完颜宗翰的敬重程度可见一斑。
完颜宗翰轻哼一声,语气似有不屑,“杜充做过不少高官,兀术渡江伐宋时,此人是南朝重臣,驻守建康。但他禁不住兀术劝降,竟然不战而降。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这种畏敌投降之人,所以不能用他。”
他停一下,询问道:“你是说刘豫有投靠挞懒的意图?”
刘豫是宋人,原来是济州知府。后来金攻济南时,刘豫出降,为京东西、淮南安抚使,知东平府兼诸路马步军都总管,节制河外诸军,其子刘麟知济南府。简而言之,刘豫便是代女真贵族管理山东一带政务的宋人傀儡。完颜挞懒又名完颜昌,女真贵族,亦是金国一名行军多年的元帅。
高庆裔答道:“正是,完颜昌当年攻下济南后,便以左监军镇抚之,大事专决,俨然山东之主。刘豫若投靠于他,只怕不利于主公独揽大权。遂微臣建议主公,及早向陛下提议立刘豫,方可先一步收为己用。”
完颜宗翰默了瞬,说道:“既是如此,便需尽快。明日一早,你去知会希尹,将此事说与他听。”说毕,他轻叩小桌,又问:“近日关于易储之事,城内有何风声?”
高庆裔笑道:“风声再多,也抵不上主公的一个心思。谙班勃极烈到底还活着,多还是忌讳着。”
我听着糊涂,正细细思索,又闻得高庆裔继续道:“如今燕云之地尽在主公掌控之中。论声望战功,这大金国也无人能与主公相提并论。微臣斗胆一问,主公……难道不想自立为帝?”
“啊——!”
我心下一惊,竟脱口叫了出来。正欲撒腿逃开,岂知完颜宗翰轻轻笑道:“进来吧,鬼鬼祟祟,以为我不知?”
他竟然察觉出外头有人!
我一时进退两难,犹豫地杵在原地。完颜宗翰催了句,我忙提步推开门,傻笑着走了进去。
高庆裔神色震惊,脸部的线条略显僵硬。完颜宗翰眯着笑,指一指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依言坐下,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起目光。
完颜宗翰哧地一笑,大掌握住我的小手,含着丝笑问:“既然你想听,那便大大方方地听。义父恰巧有几分好奇,歌儿来说说,如何看待先生方才所言?”
这不是……这不是为难我吗……
高庆裔虽极力稳着情绪,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还是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完颜宗翰轻抿一口茶,悠悠地道:“歌儿尽管实话实说,想不想义父当皇帝?”
我所了解的金国详史有限,遂并不清楚完颜宗翰的结局。但我确定的是,金国未来几位皇帝皆是年轻人,遂算一算年份,完颜宗翰根本无缘帝位。
我定一定心神,微笑道:“义父已经是皇帝了呀。”完颜宗翰如今大权在握,许多军国大事金太宗还要请示于他。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须再劳师动众去争那把龙椅,一不小心还会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千古罪名,岂非得不偿失?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叹道:“许久不曾见歌儿,说话的功夫倒是见长了。”
高庆裔淡淡一笑,望着我道:“小娘子不愿当公主?”我摇头一笑,抿嘴笑睨完颜宗翰一眼,乖巧地回道:“公主我并不稀罕,只要义父视我为公主就足够了!”
话音落毕,完颜宗翰站起身,满面笑容。他俯身将我抱起,回头瞥了眼高庆裔,淡淡道:“今日之言,我就当你不曾提过,以后更不准再提。”
我颇为意外,重新打量起完颜宗翰。高庆裔表情不甘心,仿佛还想再说。完颜宗翰狠狠剜了他一眼,呵斥道:“退下去!”
我思量几番,未免高庆裔日后再来鼓惑,主动说道:“先生请等一等。”
高庆裔此时一脚已踏出门槛,闻得我叫他,不禁疑惑地转过身。
我见完颜宗翰并无异议,便微微一思索,沉声道:“高先生岂不闻‘天下之祸,不由于外,皆兴于内’。放眼如今的金国,战功赫赫之人不在少数,且大多是金太祖直系子孙。义父有心称帝,难保他人不会藏有此心。届时群雄并起,战火纷飞,无论谁胜谁负,金国必定元气大伤。南接宋、西有夏、东临高丽,北面还有彪悍勇猛的蒙古人。虽然称不上虎视眈眈,但是否在韬光养晦、隐忍待发亦未可知。自金太祖称帝至今,不过短短十五年,此时不忙着富国强兵,却与族人挑起内战,先生不觉得这是自掘坟墓吗?义父当初最得金太祖信任,艰辛创业,方得今日半壁江山。若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君臣之义、叔侄之情,那断断不是天地英雄所为。先生难道又想义父背负谋逆的千古骂名吗?”
一语即毕,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听得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完颜宗翰欲言又止,我索性从他身上跳下来,郑重而又肃然地说:“歌儿承蒙义父眷顾,抚养照顾多年,心中感恩不尽。只是义父深知,歌儿来自中原,身上流着中原的血。歌儿实在不忍见战乱再起,请义父务必摒弃称帝之心,早日止息北方战事,还百姓安宁。”
“歌儿……”
完颜宗翰动了动嘴唇,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我。高庆裔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主公,这两年来,小娘子师承何人?”
完颜宗翰没有答话,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我正欲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泰阿丹的声音:“元帅,谙班勃极烈……半个时辰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