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姐姐大了些就去上学了，剩下嘉春一个人照看妹妹嘉婷，好在土门土院，家徒四壁，也闯不了什么祸。
1985年，是农历的牛年，王秀娥又要生孩子了。嘉云9岁，已经略懂人事，她对妹妹嘉春说：
“妈要生了！”
嘉婷被大婶抱走了，嘉云和嘉春两个人紧张地徘徊在门外，看见大人们出出进进，嗡嗡地讨论着什么。
恍惚听说生了个男孩。嘉春跑进去，看见母亲虚弱的躺在床上，旁边睡着个小小孩子，母亲的炕头上已经挂了白布门帘来遮风。
王秀娥因为生产极度虚弱，她对着嘉春露出难得的笑容说：
“蛮儿，娃心疼不？”
由于王秀娥很少这样亲切地对孩子说话，嘉春竟然一时羞涩得答不上话来，可是她心里觉得弟弟真的很漂亮。
她是替母亲这样觉得，替这个家这么觉得。
过了三四天，嘉春和姐姐在外面玩，过继给大爷爷家的三叔三婶特意把两姊妹叫进家去，嘱咐她俩说：
“你两个回去千万不要问娃娃咋（哪儿）去了,记着。”
嘉云已经懂了，嘉春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她俩玩了一会儿才进门。
嘉春进门发现母亲脸超墙背对炕沿睡着，大气也不敢出悄悄退出来，她发现弟弟不在炕上。
她急忙又来到仅有的另一间房，房里悄然无一人，炕上满摆着那种小玻璃药瓶。
长大后嘉春再回想当时的情景，想到那时候父亲一定是去扔死去的弟弟的尸体了。
嘉云就是在这一年定了亲的，母亲又病倒了。
她的二爸爸也只是拿着微薄的工资，接济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王秀娥产后调理不佳，失去儿子急得她像疯子一样跳出跳进，得了大出血，血流不止。
合家商量要去县医院，先用门板抬着去镇上搭车。
家里的黑驴大婶拉走暂时喂养。姐姐嘉云和妹妹嘉婷在楚彦青的六弟家暂时寄养几天，嘉春被和黑驴一起送到她大婶家里去。
当时大人们乱成一锅粥，王秀娥躺在门板上对孩子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家只顾忙着分派任务，暂时谁都顾不上呆呆在一旁观望的三个孩子。
嘉春在大妈家里过了十几天，听说妈妈回来了，一路跑到村口迎接，可怜的嘉婷已经把母亲忘记了，王秀娥拿着糖都把她叫不到跟前。
嘉婷属猪的，这年三岁。母亲这一病就在床上又躺了近一年，做饭的任务全落在了老大嘉云身上，嘉云也无心去读书，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在家。
嘉云一天从早到晚忙完家里忙地里。
天刚麻麻亮就被父亲叫起来拉着黑驴去耕地，因为有老大嘉云在前面顶着，老二嘉春就少吃了很多苦。
楚彦青和大哥三哥合伙种庄稼，自己的老婆常年卧病，少了一个劳力，拿嘉云顶数，嘉云拼命干着自己能干动的活，几个爸爸还是因为她家连年来的拖累很不满。
王秀娥病在床上还是心心念念只想生个儿子，白眼，闲话，压在她的身上，她和楚彦青只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哪还有功夫顾忌三个女孩子啊。
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农村人心里根深蒂固，没有后人，那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和污点，有了儿子，吃糠咽菜也觉得光荣。
1987年农历兔年，王秀娥身体略有好转，又怀上了。她满心希望这次能生个男孩子。
嘉春这一年六岁了，母亲坐月子，父亲还要忙地里的活。
她和姐姐就轮流伺候着母亲，嘉云做饭，给母亲烧个鸡蛋汤，姐妹仨喝些煮过鸡蛋的开水，里面只撒了些盐，然而美味无比。
也只有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才能喝到这样的美味呢。嘉春小些，可以给母亲端个便盆。
王秀娥的身体状况每生一个孩子要在床上将养一年多才能自己勉强起身去厕所，她能动身了，那生下的孩子也会走路了。
她给母亲端尿盆时看见母亲背过身去擦着眼泪。这次出生的妹妹名字叫嘉梦，是嘉云给起的。王秀娥泄气得要把嘉梦送人，楚燕青不让送。
王秀娥身体心情都不好，也没有好好的去管理嘉梦，结果嘉梦的脑袋就像被门夹过的那样窄长窄长的，她的五官长得很好看，高鼻深目，薄嘴唇，牙齿整齐洁白，和她三姐姐嘉婷一样具有新疆姑娘的风韵。就是头发很难造型，不管怎么梳都能看见尖尖的后脑勺。
嘉春六岁去上小学了，那个时候的小学学生少，不成规模。
三四个教室，全是泥坯房，每个班二三十人，四五个教师里能有两三个民用教师。
嘉春本来很聪明，数字和拼音一学就会，老师就让她带着差生——拖着鼻涕的一个大个子女生，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儿，是经年不洗澡不洗衣服散发出来的霉腥味儿，只知道1＋1＝2.
嘉春就干脆替她做作业，故意写错很多。老师诧异怎么错的比以前越加多了，就问大个儿：
“你咋错这么多？以前还没有这么多么！”
嘉春在座位上吓得大气不敢出，大个子虽然学习上笨，做人倒很灵活，就没说是嘉春替她做的。
学前班上的好好的，不知为什么，把嘉春班和一年级学生合在一起，起初老师还给一年级上半节课，又给学前班上半节课。
后来干脆把他们晾在一边不管了，却照样考试。
嘉春从那时开始受大学生的欺负，自己没有小刀削铅笔，到有铅笔的同学跟前去让人家代削，削一次要收一张白纸。
这同学把铅笔削得又长又细，一写字就断，几天下来，嘉春的铅笔削得只剩下一小截，本子也给人家撕白纸快上缴完了。
回去哭着要铅笔和本子，楚燕青兜里经常装不了一角钱，哪有钱买。加上没学下东西，考试胡编乱造只得了60分。
这天嘉春突发奇想，觉得不读书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精神的表现。
就一本正经地对王秀娥说：
“妈，我不念书了。”
王秀娥也没有勉强，她对女孩们读书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不过例行公事罢了。就答应了。
从这天起，嘉春辍学在家。她的伙伴来叫她上学时，她对她们说：
“我不念了”
小小脸上的表情极为凝重，伙伴们一阵唏嘘都呼啸而去。
小嘉春从此就一天给猪割草，她辍学的时候正是春天，百草丰茂，打猪草也不是难事。难在孩子总是玩性大，任务也完成地不好，经常挨母亲的骂。
小麦地里的草没人除，王秀娥把嘉春差到地里去除草。
初春的天气尚冷。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嘉春冻得直打哆嗦。
她家的地多在山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即便有人，也只猫腰在自家地里悄无声息地除草，嘉春觉得说不出的寂寞。
她那个时候自然不知道寂寞两个字怎么写，但已经饱尝了寂寞的滋味。
就大声唱歌，可惜她只上了半年学，也没学下什么歌，只是信口乱唱着，不成语言却自成曲调。
这表明她自小就不是一个自甘寂寞的人。
就这样晃荡了两年，八岁了。一天嘉春在村里乱转，碰到一个小学老师，老师责备说：
“这么大了怎么不上学？”
嘉春害怕老师，推说：
“我妈不让上。”
那时国家早已实施九年义务教育政策，老师就搬出义务法来说教：
“你这么大的孩子是必须要上学的，不上学是违法的，回家去对你父母讲，一定要上学。”
这个老师把嘉春救了，不然嘉春这辈子就成文盲了，继续她母亲的命运。嘉春如获圣旨，回家来把这圣旨郑重向父母颁布：
“老师让我上学去了，不上学是犯法的。”
王秀娥以为嘉春搬出老师来骗人，她不相信国家还替她管孩子，自家的孩子自己管么。
“老师就管你呢，现在上学也迟了。”
“妈妈，你让我上学，放学了我帮你干活呢。”
“你还帮我干活，你一天闲在家也啥都没干成。”
“那你让我上学去么！”
其实王秀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孩子自己要求要上学，她也就同意了。
学费已经比嘉云上学时涨了。嘉云学前班只要五角学费。轮到嘉春上学，就要五块钱了。这五块钱还是燕青到当教师的三哥（过继给他大爹爹的）跟前借来的。
生活对于大人来说太苦了，对于小孩子来说又太单调了。
嘉春最爱冬天，鸡毛雪下上一透夜，早上出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刚从暖被窝里滕出来的人冷不丁打个激灵。
放眼望去，山川上下一片银装素裹，真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天空尚然扬扬洒洒飘着雪花，是上天馈赠给穷苦人最美的礼物。
小孩子手脸通红着，喜笑颜开。中年劳作的大人也露出难得一见的不太自然的傻笑。
王秀娥的大嗓门也降低了一个纯八度，声音里增添了喜气。
嘉春她们明白可以放开玩了。这样的天气，大人再不会管束小孩。
大家齐聚来坐在暖炕上打牌玩游戏，冰凌小镇的孩子尚不流行堆雪人。
即使冬天不下雪，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玩，因为大人都闲在家里，不用孩子帮忙做家务了。
嘉春们就在向阳的麦垛里玩扑克牌，一直玩到日影西斜。
或者三四个女孩子踢毽子，那臃肿的棉裤棉鞋踢起毽子却正相宜。毽子落在厚实的棉裤棉鞋上“砰砰”作响，就如孩子们快乐跳动的心脏。
嘉春是踢毽子的能手，能一口气踢几百个，累倒了，也笑倒了。
白天踢毽子，打牌，玩藏猫猫，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编麦辫。
检出均匀的麦秸，拿浆水泡软，只有浆水浸泡的麦秸才有韧性。就像打中国结一样用四根麦秆对折了打结子，不过是一直续上打下去，打的长长的盘成一盘，剪掉多余的麦秆，拿到集市上一盘能买五六毛钱，以后也有涨到到一块的，小贩们收去交给远方城市的厂家做工艺品。
进入21世纪以后冰凌小镇再不流行编麦辫了。人们富裕了，不用再靠这个挣零花钱。
冬夜漫长，厚厚的一捆麦秆娘儿几个能编到半夜，这个时候楚燕青是最受女儿们欢迎的了。
他识文断字，会唱戏。有一整箱手抄秦腔剧本，诸如《铡美案》、《一捧雪》、《三滴血》、《大登殿》等秦腔经典剧目。
一整箱古典小说，如《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东周列国传》、《三侠五义》、《西游记》等，还有各类评书，《隋唐英雄传》、《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等等，读书以后的嘉春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籍剧本。
孩子们便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把秦腔全本经典剧目的剧情讲一遍，或者从《三侠五义》里摘出故事片段来讲，大家最爱听的就是包青天包爷的故事，什么狐仙报恩啊，狸猫换太子啊，乌盆三告状啊，锦毛鼠白玉堂啊，翻江鼠蒋平啊，嘉春等人烂熟于心。
王秀娥也讲故事，她讲的全是民间的传说：《牛郎织女》啊，《白蛇传》啊，《孟姜女哭长城》啊，《梁山伯和祝英台》啊，《天仙配》啊。
大家听了一遍又一遍，从不知厌烦。
可是大人讲烦了，就再三推辞，小孩子们便使出哭闹的手段。
这个时候嘉婷的哭闹最有威慑力。
嘉春和嘉云怂恿嘉婷闹，嘉婷自幼时多病，两夫妇都惯着她，她的志愿一般大家都会服从。
王秀娥还有许多穷人梦想发迹的故事。典型的有《神仙葫芦》，《张大吉打柴》、《谢花红》，《七个锦鸡蛋》、《八十万老虎下江南》。
神仙葫芦百叫百应，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善良的穷人一步登天，成为大富翁，都是这种思路。
张大吉打柴时救了一条受伤的小蛇，原来那小蛇幻化成仙，为感谢张大吉的救命之恩，遂将小女儿许配给她。小蛇仙像孙悟空一样能凭空变出许多东西，张大吉人财两得，从此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幸福的日子。
《谢花红》的故事也一样，花红是冰凌小镇的一种水果，有李子大小，成熟时像娇艳的花朵一般颜色，鲜香袭人。
旧社会只有地主家的果园里有。谢是花谢的意思，小镇人把采摘果子也叫谢。
故事讲的是一户穷人家的婆婆病了，想吃花红，儿媳就到富人家去借，人家不借。有一颗沾上屎尿了，人家不要，这儿媳殷勤擦洗，孝顺婆婆。
上天为之感动，遂赐予金银珠宝，这过程王秀娥讲的是绘声绘色，孩子们听得瞠目结舌。
嘉春镇上的一富户，家里就有花红树，嘉春无端地把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就想象在他家，不能改变。
锦鸡其实是冰凌地区的一种野雉鸡，蛋比鸽子蛋稍大。这个故事嘉春后来讲给自己的小女儿听，小家伙也听得心驰神往。
故事内容简介如下：
旧时一户穷人家有六个女儿，（这多么和嘉春的家相似啊），父亲捡来几个雉鸡蛋，本想背着女儿煮了吃（太饿了)，结果被女儿发现一人一个，只给老两口剩下一个分着吃。
这户穷人家实在养活不了孩子，把孩子丢弃了。
这六个孩子冒险却意外发现神仙住的院落，于是有吃有喝，皆大欢喜。
《老虎下江南》也讲被穷人青年救出的老虎报恩的故事，老虎无所不能，为青年解除衣食之忧，并且还给他抢了个富人的女儿当媳妇。
这些故事全寄托了旧社会穷人的美好愿望，在幻想得道成仙或得到神仙的帮助中脱贫致富。
王秀娥的故事是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这故事一代一代往下传，往上追溯，就能感受解放前农民的穷苦生活和其无有出路只有异想天开的心理愿望了。
但是这故事滋养了嘉春她们干涸的心田，给单调阴暗的童年增添了些许亮丽的色彩和欢乐的篇章；也激发嘉春向往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
七八岁的孩子幻想将来，是一种甜蜜的隐秘的渴盼，盼望快快长大，快快像书里戏里故事里的人一样那样去过丰富多彩的生活。
要快快长大呀，日子太漫长了！
这一片贫瘠的土地上的人民，就这样坚韧地生存着，承受生活的磨难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也创造着自己的甜蜜和幸福。
而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默默地与命运对抗，书写着自己可泣可悲可叹可怨可笑可喜的生活篇章。
生活总是奔着美好的方向，人们啊，也从来没有放弃不懈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