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春三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妹妹嘉婷,这个妹妹长得不赖,嘉春发现她长大以后的长相特别像明星赵薇,陡峭的鼻子,大眼睛,像赵薇一样漂亮的大嘴。这个妹妹嘉婷很爱看电视,看了《还珠格格》以后就自称小燕子。这都是后话,那个时候镇上连电都没通。
嘉春和姐姐嘉云在嘉婷出生以后的任务就是照看妹妹。王秀娥虽然刚生下嘉婷时照样流了一月子的眼泪,出了月子对这个女儿却疼爱有加,嘉婷长的太可爱了,嘉春经常听见妈妈不由自主地赞美女儿,在她眼里,那个时候的母亲是最迷人的,她常常痴望上半天,而母亲竟能浑然不觉。
母亲在嘉婷的脸上胳膊上亲着嘴,嘴里还念叨着:
“蛮蛮是妈的酒瓶瓶,胭脂盒盒粉罐罐”小镇人把儿女们定亲叫“喝酒”,男方家提两瓶酒,给女方买些胭脂水粉头饰等物,再带上几百块钱彩礼就算喝了酒。当然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后来彩礼钱从几百涨到几千,又从几千涨到几万,乃至十几万。嘉云九岁上镇上的媒人说了个娃娃亲当时的彩礼是600元,这钱都给王秀娥看病了。
嘉婷得了母亲的娇惯,便有些霸道,经常在母亲跟前告两个姐姐的状,明明是自己打碎了碗碟,偏说是姐姐打碎的。王秀娥也不由分说,把嘉云嘉春打上三四鞋底。两姊妹在私底下商量着说:“咱们长大不认妈”。
姐妹三个被王秀娥锁在家里,姐姐毕竟懂事些,哄着嘉婷睡觉,嘉婷已经会走路,不会走路的孩子她们是照顾不了的。但还是吃着奶,王秀娥虽然对于又生了一个女孩无可奈何,然而母亲的天性未泯,还是一个一个很认真负责地哺乳。嘉婷睡着以后嘉云和嘉春把妈妈的头巾顶上当新娘子出嫁或者两个人拿头巾系在腰上学唱戏,依依呀呀地在炕上走来走去,不小心踩到嘉婷身上,嘉婷哇哇大哭。姐姐怕她又告状,连忙百般哄劝。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被成天锁在房里有多闷,嘉春觉得快要闷死了。姐姐也有一样的想法,这天堂姐嘉华来了,不晓得用了什么本事爬上土墙来,招手叫姐姐出去玩,让嘉春留下照看嘉婷。嘉春虽不愿意,也反抗不得。姐姐嘉云踩在嘉春的肩膀上勉强够到嘉华伸出的手,嘉华使劲往上拉,拉了半天拉不上去,手一松,嘉云就屁股朝下摔在地上。她在地下蹲了半天愣是没有哭。嘉华和嘉春都吓坏了,嘉云慢慢起身回到炕上躺着去了。嘉华的爷爷,也就是嘉云等人的大爷爷,瞎了一只眼睛的怪老头已经扯着嗓子“嘉华嘉华”地叫,嘉华跳下墙头一溜烟跑了。这里嘉春觉得姐姐就要死了,嘉云却还叮嘱嘉春:“妈来了千万别告诉妈!”其实嘉春怕姐姐出事,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王秀娥跟前翻舌头。嘉云是孩子,只是摔得皮肉疼些,躺些时候就起来了。还在王秀娥夫妇回家之前把饭做好了。
王秀娥是个要强的人,只要身体好点,就拼命干活。麦黄六月,人人忙着收割小麦,王秀娥和楚燕青起早贪黑地收割麦子。天还没亮嘉春她们还睡着就叫醒嘉云给她安顿家里的活计,要她照顾好妹妹,给鸡猪给食等事,嘉云睡眼朦胧地答应着,王秀娥已经匆匆出门去了,嘴里塞着干馍馍。中午回家嘉云已经做好饭,王秀娥抱起嘉婷喂奶,吃个饭,躺下睡一会中觉。姐妹俩得了空赶紧找嘉华玩一阵,听见母亲喊就又垂头丧气往回赶。太阳还火辣辣地烤着,夫妇二人就又拿着镰刀下地去。太阳完全下山了漆黑一片时,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来。这傍晚天渐渐黑暗下来的时候,对于这姐妹仨是最难熬的时候,嘉婷一般睡着了。嘉云已经做好晚饭,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等着爸妈,嘉春胆小,在炕上坐着,姊妹也无心点灯,过一阵儿问:“爸妈咋还不会来呢?”嘉云安慰妹妹:“要不你先睡,我等着。”嘉春就歪着睡着,她们不知道在父母来之前先吃,王秀娥回家时浆水面已经凉透在锅里,她放把火热了吃。
浆水面得介绍一下。在冰凌小镇及附近的村子里,人们下面并不用醋调味,却用的是浆水。家家厨房顶重要的就是浆水缸,用油麦菜,或类似油麦菜的一种苦涩的野菜,择掉老根,剔除杂草,用水淘洗干净,放在开水里煮到半生不熟的程度,再用冷水淘洗几遍以去除苦味,用双手捏紧成一个拳头大的疙瘩控掉水分备用。再烧一锅开水,撒一点面,做成清汤。先把菜放进大瓷缸里,再浇上烧滚的清面汤,到别家的浆水缸里舀一碗浆水引子,倒进缸里。两三天就可以吃了。菜成了酸菜,所以也叫酸菜缸。至于最初的浆水引子是怎么来的,谁也不得而知。
村里人接待客人,就要下浆水长面。王秀娥擀得一手好长面,客人到家点名就要她做的长面。团面也得费工夫,得不软不硬,揉到有了劲道再用擀面杖擀开成直径50到60公分的近似圆。且说切面也是一项手艺,那时候家家没有压面机,要想把面切得像机器面那样又细又匀称,村里就王秀娥一个人能办到。面切好后撒上面粉晾在案板上。剩下的工序就是炝浆水了,锅里倒上胡麻油,油温升高到将要冒烟而未冒的时候放入切好的葱花,爆炒到葱花出香味儿了撒上盐,倒入浆水,上好的浆水面是不能见酸菜的,或者只能漂着一两三片小叶子,再兑进水烧开,要尝好酸度,不能太酸,酸了倒牙。也不能太甜,甜了没味儿。烧好的浆水出锅备用,洗锅,再倒水下面。将面捞在碗里浇上浆水、炝炒好的葱花,油泼辣子,就是一碗香气四溢的浆水面,客人一口气吃三大碗,汗流浃背,连呼好吃、过瘾。一面对王秀娥竖起大拇指。在厨房好一阵忙活的王秀娥这时才得以露面,听见客人的夸奖,在围裙上擦着两手憨厚而满足地笑了。
其实王秀娥炝浆水还另有密招,依云坡上长着一种草,茎叶铺地,每年麦子成熟时开粉红色小花,闻起来有一种干焦的香味儿,当地人叫地焦花,味道类似炒过的葱花的香味儿,是炝浆水的上品。王秀娥抽空采摘来,晒干,装在盒子里。用时拿手撮一撮儿放在烧开的油里再倒入浆水,那浆水光是喝都酸鲜无比。浆水是解暑的好东西。话说小镇人一年四季吃着浆水面,麦黄六月更是离不开浆水。后来农村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下面改用醋调味了。但每逢收割小麦的日子,照例要下浆水面。清静县城的家乡风味面馆里就有浆水面。
且说嘉云家当时是镇上最穷困潦倒的一家,平时却没有油来炝浆水,也没有油泼辣子。王秀娥只是开水下面片,将面切成不规则的细长四边形或三角形,陕西人叫旗花面。王秀娥将这面叫鸟舌头。大约是引其面角之长之尖吧。面下熟之后只是从浆水缸里舀一瓢浆水带酸菜和在面里,索然无味。嘉云姊妹最怕吃的就是王秀娥叫的这种酸饭。
年年是青黄不接,小麦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呢,家里已经断了炊,到老六家借一袋麦子,大人孩子们连同那头老毛驴都轮流推磨磨麦子。这救急的麦子快吃完时,麦黄了,楚燕青夫妇赶快收割,当天收割的再用担子挑回来。趁中午歇时用连枷打了,王秀娥再用簸箕簸出来,就又赶紧上磨碾。那新面得上三四次磨才能磨成白面。那时农村家家有两盘石磨,下面的磨盘不动,上面的磨盘在边沿上钻洞镶上木棍,人扛在胸前推着走。转几圈就发晕。嘉春最害怕推磨,若是要磨两三袋麦子,得花上整整两天的功夫。
王秀娥有时哄孩子,唱的歌谣正是这整个小麦播种收割磨面做饭的过程:“烟筒眼,冒冒烟;牛耕港(耕地),种夏天;夏天黄,搬上场;连枷打,簸箕扬,一扬扬了七八庄。磨子各位(拟声词),细箩细筛。擀杖叮当,切刀(菜刀)走马(形容刀切面的形态,像马走路似的。的确用刀切长细面的感觉就像是马儿在田间游走的那种样子)。下到锅里团团转,捞到碗里一根线。媳妇子没碗儿,跑到门上挤眼儿,挤了二十四个木碗儿。”
——这个不但说出整个种植收获做饭的艰辛的过程,连旧社会虐待儿媳都说上了。
对于嘉云嘉春嘉婷这些孩子来说,最快乐的就是妈妈用新磨的面烙馍馍,那时候人们用新麦面烙馍馍有讲究,将面饼切成等腰三角形,在最小的角的两条边上各切下两条面,但不能切断,要连在这个角两边,然后朝这个锐角的方向卷起来,盘成两个麦仓的样子。其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三角形昆虫的两只大眼睛一样。嘉春她们最爱吃这样的面饼。新麦面闻起来还有六月天太阳烤过的小麦香味儿,仿佛人的四周还是随风吹拂的金黄的麦浪。王秀娥烙这样的馍是希望来年麦子丰收,家里多几个麦仓,可惜她这样的愿望多年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