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英八岁以前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坐在古旧昏暗的书房里那把稍微一动就咯吱乱响的藤椅上,点着一盏只能照亮一页书的灯,翻着永远都没有尽头的书,那房间里总是充满墨水的气味和淡淡的尘土气,一切都是旧的,泛黄的。父亲和那些几千年都不朽的灵魂,静静地,在封闭的空间里交谈着,而那些话语,秀英是从来都没有听懂过的,在她的眼里,那里永远都有黄昏的阳光,那渐渐消失的光线,在秀英稚嫩的思想里就像是镜框里放了几十年的照片,从来都是不真切的,像是摸不着的,遥远的景色一般,在另一个世界里生长凋谢。
母亲很少出现在家里,只有晚饭的时候大家才能像一家子人一样坐到一块儿,只是像一家人的样子,他们很少说话,自顾自的吃晚饭就又都回归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在下一顿晚饭之前在没有任何的交点,可尽管这样,秀英还是很高兴,至少她可以同时看见父亲和母亲,可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明,证明自己也是有父亲和母亲的,不会一整天都觉得孤孤单单一个人,对于母亲,她是怀着莫大的敬畏心理的,她希望看到她可又害怕看见她,她长得那么美,但脸总是冷冷的从不含一丝微笑,像徐嫂给她买的布娃娃,永远保持着一种表情,她老是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称呼罢了,一个仅仅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和秀英关系最亲密的要数她的奶妈了,她是一个极干净的苏州婆姨,笑声很爽朗,她叫她妈,仿佛叫她母亲似的——为了弥补内心少得可怜的幻想,妈总是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干干净净,领着她到处玩,教她刺绣,教她各种女孩子应该遵守的规矩。
父亲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琵琶,父亲很爱惜,秀英总爱取下来玩,父亲也不阻挡,反而很认真的教她,听着自己弹出那样聒噪的声音,秀英就忍不住格格的笑个不停。
她偶尔也喜欢搬一本厚厚的书,趴在父亲的膝下写歪歪扭扭的方块字,父亲困了打瞌睡的时候,她就调皮的跳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摇他的藤椅,咯吱咯吱像一首温暖的歌,牵着父亲的心,也牵着她小小的心,父亲每次都会惊醒似的睁开眼睛往后一瞧,那时她早已笑得翻滚倒地上了,父女两的笑声让死寂的空气复又开始流动了,那些诸子百家也在角落里附和着他们的温馨。
每当这时,徐嫂就会从门外进来,拉起秀英的手道:“先生身体不好,要多休息,乖,别闹了,出来玩儿吧。”这时父亲一定会疲惫的说:“去吧,去吧。”秀英只好撅着嘴巴回头望着父亲直到出了门走进阳光里。
有一次过年,秀英穿着新做的大红棉袄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仆人们匆匆地走来走去布置过年的器物,看着眼前一双双健康的腿,秀英突然想起不久前徐嫂的丈夫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高兴地走来走去,她心里一热就拔腿向父亲的书房跑去。
外面到处都张灯结彩的,只有父亲的书房仍然沉浸在一成不变的安详气氛里,连空气都是年前的,甚至还可以闻到夏天她摘下的栀子花的味道。
她气喘吁吁的站在父亲身边,鼻尖上冒出许多汗,来不及叫一声爹就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把父亲的书捂住,天真的笑着说:“爹,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陪我出去玩吧。”她没有注意到父亲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窘迫。
父亲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叫徐嫂陪你去吧,徐嫂徐嫂……”父亲伸着脖子朝门外叫道,可是没有人答应。
“她和她的丈夫回家去了,不在这儿。”秀英自豪地说道,想着这下父亲该和她出去玩了吧,就更加使劲的拉着父亲的手往外走,“去嘛,爹。”
可是父亲还是稳稳地坐在藤椅里,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的脸通红通红的:“金福金福——”父亲又向门口喊道。
金福是个矮胖的仆人,穿一身青缎袍子,他一进门就看见父女俩的情景,就径直走向秀英,一只肥厚的手掌把她小小的手从父亲的袖子上掰下来笑道:“大小姐,我刚刚买了几个很有趣的小玩意儿,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带你出去玩吧。”
秀英这次是下了决心要父亲和她出去玩的,她腾出一只手死死的扒住父亲的椅子,挣红了脸道:“不嘛不嘛,我要和爹玩儿,今天我一定要和爹玩儿。”她的声音呜呜咽咽的。
父亲转过头去背对着她,金福使劲儿扯着她,藤椅就又咯吱咯吱地叫起来了,像哭似的。
最后,金福一把抱起她向门口走去,她趴在金福的背上,泪眼模糊中看见父亲那没落的背影颤抖着,昏黄的灯光流沙一般散的满地都是,笼着孤单的父亲。
后来父亲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黑白的大照片在墙上,相片里的父亲仍然是那样的淡淡的,让人感到温暖的笑着,全家人悲痛了好一阵子。
再后来,爷爷奶奶的相片也和父亲的一块儿挂在那里了,再后来,徐嫂也不见了,秀英的世界从此就抽空似的完全改变了。
想到这些逝去还没有多久的往事,秀英的泪水早已沾湿了枕头,今夜窗外的月儿那么亮,照着她的哀伤,雪白满地,她哽咽着,听着外面飒飒的风声,好像是父亲在窗口轻轻的呼唤着她,她失魂落魄的奔向窗子,睁着泪眼在一片黑暗里搜寻着,什么也没有。
一股风蛇一般窜进房间,吹得墙上的琵琶发出轻微的声音,细细的低吟着,以前每当她想起父亲的时候,她就会去父亲的书房,打开那盏昏黄的灯,父亲似乎又在灯下了,埋着头,捧着厚厚的的古书,枯瘦的食指随着一行行文字不断移动,偶尔抬头对她笑笑,墙上那把琵琶静静的陪着父亲,她终于明白了,她从未真正的理解过父亲的孤寂,那间黯淡的书房,对于父亲来说,就是人生,就是全部,就是他灵魂可以栖居的唯一的地方,而窗外的世界,尽管精彩,尽管五光十色,可都不属于他——一颗生错了时代的灵魂。
父亲的世界,从来都是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从没有人真正的走进他那关在寂寞大门之后的落英满地的世界。
秀英取下琵琶,紧紧地抱在胸前,脸贴在那冰冷的木头上,泪如雨下,她静坐在月光里,开始弹奏父亲教给她的第一支曲子,悲戚的音符飘出窗外,在每一丝风中缠绵,挣扎,她愈弹愈激动,愈弹愈快,空气似乎都被震的发颤了,哀伤的波在她的身边缭绕,最后她终于弹不下去了,一个急转的高音,弦断了,嗡的金属声将那整齐的波从中间截断了,生生的,那么残酷,她的拇指和食指同时渗出了殷红的血,慢慢凝成浓红的珠,她的力气用尽了,瘫软的靠在椅背上,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指尖那两颗血珠便顺势滴了下来,在地上开出带刺的花,琵琶斜躺在她的胸前,断了的弦仍然在微微的颤抖着,窗外仍然是飒飒的风和明亮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