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时沈月华走进来,志远心里一阵慌乱,脸上不觉绯红,下意识的朝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过头笑着向月华走去道:“月华,你来了,今天怎么这麽早?”
“没什么事情,就是刚刚得了两张仙霓社的戏票,在大世界演出,你那天说你喜欢听昆曲这次姚传芗唱的是《拷红》《借扇》,听说还有一个昆曲后起之秀,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听别人说唱得很好,比他师傅的戏还要出神入化,我就想着和你一块儿去看,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钟摆敲了六下,戏是七点开始的,现在走正赶上,这是月华第一次请志远出去,志远真的很想和她去看戏,差点一口就答应了,但是想到秀英还在这里,不好把她一个人留下自己去看戏,但是一边又看见月华在等着自己的答复,心里实在是犯了难,正眼都不敢瞧她,站在那里呆呆的没话答复。
还是兰心机灵,借着端茶的机会到月华面前道:“沈小姐不知道今天少爷的身体不好,刚刚看了大夫,大夫说少爷暂时不能出去劳累,戏园子吵得慌,少爷的身体会受不了的,难为沈小姐想着我们少爷,我看还是改天让我们少爷请沈小姐看戏吧。”兰心说的跟真的似的。
沈月华听着兰心的话,早就把看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变了脸色,盯着志远的脸道:“真的吗,那就改天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原是为着娱乐的,既然这样你还是好好的休息吧,这两张票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就放在这儿,兰心你看和谁一块儿去吧,听说很好看,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她笑着说道,抬脚就往门口走。
志远听到兰心这样明目张胆的扯谎,自己却不能说什么,看着沈月华眼里闪过的失落,这谎似乎就是自己撒的,纠结的心里一阵难受,怔怔的僵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月华上车走了。
志远把那两张票给了兰心,兰心高兴地去找五福陪她看戏,两个人叫了一辆黄包车风风火火的出发了。
秀英睡醒之后看到时间来不及了,和志远没说两句话就慌慌张张的走了,这一天过得真是让人烦闷。
晚上回家之前,江连生在办公室里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感觉到眼前一阵漆黑,胸口疼得厉害,他赶忙扶着桌子坐下来,微微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心里渐渐的才好受起来,对着他的玻璃门正好把他的影子照在里面,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老了,是啊,将近六十的人怎么能不老呢,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鬓角边的白头发似乎又多了些,他深深地出了口气,落寞的低下头,看着桌子上志远小时候和自己的照片,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十几年的光阴就像流水一样那么匆匆的去了,他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志远的病怎样艰难的跑遍几乎整个中国,但是反复的证明早已经戳破他的幻想了,他实在是累极了,志远母亲去世没多久,就有很多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怕志远会受后妈的欺负,所以就从没答应,但是如果自己当初一松口,兴许这十几年的生活也不会那样煎熬了,心里的许多话根本就不知道该向谁诉说,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罢了。
现在想想,如果自己真的续了弦,很可能也会对志远好呢,况且她也应该不会嫌弃志远的病吧,他们给自己介绍的那些对象都比自己小,那样,等自己将来不在了之后她还能继续照顾志远,秀英虽然对志远很是热心,但是,她的妈妈是绝不会答应这件事的,他对自己的妹妹比谁都了解,看最近这情况,江月娥未必知道他们也在上海,要不然秀英哪能三天两头的往这里跑。
他拿出一根烟点上抽着,烟雾缭绕中想起那天在路上看见一个女人坐着汽车从旁边走过,那人的侧影分明就是江月娥,几年不见她也明显的老了,脸上涂得红红绿绿的,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样子简直吓人,但怎么看都有一种迟暮的凄凉感,他突然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妹妹年轻时的样貌,应该也是很清秀的吧,她也应该会有年轻女子烂漫的情怀,天真的幻想,要是当初父母不是因为家族事业的原因把江月娥嫁给一个瘫痪的人,她或许会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自己看来是正常人的生活,一个女人该过的生活,是什么让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真的很难弄清楚,他不禁觉得妹妹这几十年来一样的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凭一己单薄的力量撑起整个家庭的生意,背地里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是谁也不知道的,也许这就是母亲在月娥出嫁那天哭着对父亲说的那就话:“这都是命。”那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见月娥流泪,是什么能够让一个女人再也不流一滴泪,那种心灵极度的孤独是怎样忍受下来的,他难以想象。
如果现在能够有一个人愿意永远的呆在志远的身边好好地照顾他,那么自己就放心了,就算是以后见了列祖列宗也好交代了,以前他还幻想着志远能够把江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但是现在看来,那只是自己的白日梦而已,当现实一步步的把人推入不可回头的死胡同的时候,人的希望也就变得少得可怜,以后的事情他真的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想了,他只想现在当下志愿是否过得开心,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什么是他愿意做的,他未完成的梦想是什么,那才是应该真正关心的。
他的心里开始琢磨一件事情了。
走到家门口时就看见兰心和五福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走过来,看见江连生后两个人的脸都红了,却忘了放开彼此牵的手,直到意识到江连生不住的朝他们的手盯着才紧急忙忙的放开,尴尬的向江连生问好,江连生站住问道:“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少爷给了我们两张戏票,我们去看戏了。”
“戏应该早散了,现在都几点了?”江连生严肃的说。
“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下,忘记了时间,就晚了,老爷,我们下次不敢了。”兰心底下头小声的说道,五福站在一旁傻乎乎的看着江连生毫无表情的脸。
“好了,进去吧。”江连生自己走在前面进去了,没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站在那里问道:“哪里来的戏票?”
“是沈小姐给的。”兰心的嘴巴快的五福都来不及捂住。
“沈小姐,哪个沈小姐?”江连生提高了音调道。
“其实也不是,就是……”兰心要挽回已经没有余地了。
“没有听说志远认识哪个沈小姐呀,这是哪个?”
“就是那个沈月华,沈小姐。”兰心尽量掩饰沈月华的身份。
“沈月华!就是上海滩第一交际花沈月华,是她吗?”江连生一字一顿的说道。
兰心抿紧嘴巴点了点头。
江连生朝远处闪着霓虹灯的高楼上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铺子里面,抬脚跨进门去。
兰心向五福吐了吐舌头拉着他的手进去了,志远一个人在园子里的长廊边乘凉,看见父亲回来了,忙叫小桃端来一把椅子让父亲坐下,江连生把外衣脱下来递给小桃,就和儿子坐在明亮的月光里,夜色很好,凉风吹得荷塘里的荷花香淡淡的迎面扑来,很是舒服,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庞,江连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幸亏他坐的地方是背朝着光亮的,所以志远看不见。
“志远,今天身体觉得怎么样?”
“还好,今天秀英来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真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去看看她和姑姑,哪天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就去她们家吧。”
“去她们家?那……等哪天我有空了再说吧,你还是好好的注意自己的身体,医生说你不能过度的劳累,过一阵子你的身体状况好一点我们再去,再说现在不是很好吗,秀英经常来看看你。”
“可是好久都没有见过姑姑了,我觉得还是去看看她比较好。”志远道。
“说不定她现在每天也一样的忙,我们也要看她什么时间有空才好去看她。”
“那好吧,兰心,今天的戏怎么样?”看见兰心和五福走过来,志远笑着问道。
“老爷,少爷,今天……”兰心一见到江连生就紧张,尤其是看到他那张严肃的冷冰冰的脸。
“少爷问你话呢,怎么吞吞吐吐的,怎么样,说吧。”江连生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戏很好,就是那个新角儿唱得好像比他师傅还好,那个新角儿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吴文彩,扮相可漂亮了,那样子竟比女人还女人呢。”兰心说的兴奋起来。
“是吗,那可真是可惜了,改天你们陪少爷再去吧,今天我从药铺子又买来了一包燕窝,记得每天早上给少爷炖上一碗,好了,时间不早了,志远,你休息吧,晚上把窗子关好,听说今天晚上会下雨。”江连生站起来道,背着手就会自己房间去了。
“少爷,老爷好像知道沈小姐的事情了,怎么办,都怪我嘴巴太快了,一时没有拦住,少爷对不起。”
志远听到这个消息后心突的一下,父亲是很反感像沈月华那样职业的人的,他知道以后岂不是会阻止自己和月华见面的吗。
“没事,你们快去休息吧。”
那天晚上江志远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净是父亲和月华相遇时的情景,怎么赶都赶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