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江志远几声痛苦的咳声将两个人都拉回现实之中来,“表哥,你的身体还是那样的虚弱,舅舅难道没有给你找到好的大夫吗?”秀英关切地问道。
“这几年大夫都不知道找了有多少,可结果都还是不一样,静养,不能劳累,从一出生开始我就静养,都二十几年了,还不是一样的没有作用,于是就又吃回在杭州时的那个方子了,虽然并不会有什么起色,可也没有多么严重过,就这样下去也就行了,只是……害了我爹,让他这么大的年龄还在为我的事操劳,有时候想起这些事,心里真的很愧疚,我这一辈子注定会是别人的累赘。”江志远不无伤感地说。
“表哥,你难道忘了你告诉我的话吗,你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要活得高兴,不论遇见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微笑着面对,你现在这么说,那些关心你的人都会伤心的,只要你好,一切就都没有问题了。”
江志远感激的看着秀英,忧郁的眼睛掠过一丝安慰:“好了,不说我的事了,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我娘说杭州地方小,没有上海这么繁华,就临时决定搬到上海来,走得急也没有时间告诉你一声,表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呢,现在我们又见面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志远快乐的说。
“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你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没有呀,哦,对了,你们走了之后不久我们也搬到上海来了,那样当然就收不到你的信了,我来上海的时候给你们杭州的老宅寄过一封信,请他们如果你回来了的话,就给我写封信,可是一直都没有音信,这几年你都没有再回到杭州吗?”
林秀英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去年我回了一趟,本来想着你也许会回去,可是却发现姑姑已经把那里的宅子全卖了,我想,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见,真的很高兴,姑姑怎么没有和你一块来呢,她最近身体好吗?”
“她?”秀英一时脑子空白,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回答,这时小桃端来一壶热茶,笑盈盈的替他们两个倒上,秀英就趁这个机会定了定心,她端起茶杯,看见里面那淡黄色的液体,就又想起小时候江志远喝药的情景,不免又掉下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流进那淡淡的苦汁子里去,泛起丝丝涟漪。
“今天她有事,没有过来,娘托我问你好呢?”谎撒的那么漫不经心,小杏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慌张的看着林秀英。
“是吗,那我改天也应该去看看姑姑。”志远笑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秀英本能的拒绝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不方便吗?”
“不是,只是……只是……哦,对了,我娘经常不在家,而且她也不定什么时候在家,你要是去了,有可能见不到她,况且,我家离这里这麽远,中间要经过很多很吵闹的地方,你的身体会经不起的,还是我找机会来看你吧。”秀英极力的找着理由。
“那怎么行呢,既然已经知道姑姑在哪里住着就一定要去看看她,至于我的身体,你就不用担心,杭州到上海这么长的路我都过来了,这又是在上海,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就放心好了?”
秀英见江志远这么大的决心,真的找不出甚么话来阻止他,但还是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道:“那……等哪天我娘在家的时候,我就叫人来接你,这样好吗?”
“那好吧。”
“这几年在上海的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吧。”江志远放下茶杯道。
林秀英迟疑了一下道:“还好,只不过有时会想起我们在杭州的日子。”
“我也是一样,经常会想起那些难忘的日子,尤其是住进这个园子之后,以前的那些事情往往就像是流动的图画一般在我眼前转过,姑父的那个书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安静的,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到一排排古书上的下午,在上海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们就像是烙印一样永远镌刻在我的心头,那里的每一粒灰尘,每一丝光线都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是那又有用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娘把那些宅子卖给了别人,连同我回忆的寄托,从此我只有在梦里能见到那把藤椅,那面发黄的墙,那盏昏暗的灯,永远也别指望在真真切切的触摸到他们了……”秀英满怀悲切的哀泣道。
“秀英,别难过了,对不起,又引得你伤心,现在既然已经到了上海,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了,至少我们又在一起了,和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爹还没有卖掉我们的宅子,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完全有可能再回去的,那时候,一切都会回到以前的。”
“真的吗,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像过去一样吗?”秀英急切的问道。
“当然了,你相信我,那一天一定会来到的,只要你现在每天都过得开心,我保证,我们会有一天可以回去的。”
秀英心底团已经熄灭了很久的火光又复燃了,她立即变得快乐起来,从座位上走到栏杆旁边,兴奋地看着半天上的太阳,湖上的荷叶泛着金翠的光芒,满心希望道:“那时候,你,我,娘,舅舅,我们大家就永远在一块儿,再也不会分离。”
“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江志远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藏着。
“秀英,今天中午爹应该会回来,你就留在这儿吃饭吧,和爹好好聊聊,他也时常念叨着你们。”
“好啊,上次来时太匆忙了,都没来得及和舅舅说说话。”秀英转忧为喜,笑着答道。
午饭开在临荷池的一座水阁中,水阁两边种满竹子,竹下是几处乱石映的竹竿更加修长,水阁临水一面由两根朱漆圆柱支撑,题诗曰:“风含翠竹娟娟静,雨涤红蕖冉冉香。”阁顶为四角飞檐,碧瓦参差,阁名为“念香阁”,阁里摆着青石桌凳,形态自然,与周围景物相映成趣,阁后的墙上有一长条形漏窗,下书:“竹深留客处,荷静纳凉时。”
这不就是在杭州麽,秀英看着周围的景物,水阁前面那两盏红灯笼不正是正月十五那天她和表哥挂上去的吗,栏杆上凹凸有致的花纹不还留有他们手掌上的余热吗。她倚坐在栏杆边,看着这一湖碧水,淡淡的清香盈满空气,她的眼睛都放了光,回头看看表哥,似乎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心里是安慰多一点,还是悲酸占了大多数,桌上的饭菜好像也透着两年前的味道,让她竟当真认为这是在杭州了,两年里的欣喜悲怨,一瞬间就叠合成了一片浓重的日色,沉沉跌入湖底,辨不清颜色。
对于林秀英的到来,江连生的心里是一直都有一个疙瘩,他和他的妹妹即林秀英的母亲江月娥之间的那一段不愉快至今在他的心里还留有一块伤疤,上次林秀英突然出现,那块尚未复原的伤痕就已经开始隐隐做痛了,如今林秀英又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的面前,赤裸裸的疼痛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仿佛又看见江月娥那咄咄逼人的嘴脸。
当年在杭州,江连生见林秀英和江志远从小青梅竹马,虽说江志远身体不好,但是几次试探林秀英的口气,他最终肯定林秀英是很愿意当江家的媳妇的,于是,挑了一个吉利的日子,他就备了几分厚礼,亲自登门提亲,没想到一向与自己和和睦睦的江月娥,听到这件事之后竟翻脸不认人,全然不顾兄妹情意,用很难听的话拒绝了江连生的请求,江连生深知自己妹妹的脾气,本想好言相劝,让她看在两个孩子真心相爱的份上答应这门亲事,可殊不知,这句话真正的激怒了江月娥,她翻着白眼,血红的嘴唇不住的抽动着道:“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你就这样把你的外甥女往火坑里推,你的那个儿子,你遇见他就已经是算我们江家的不幸了,难道你还要让我们秀英跟着他受一辈子的苦吗,爱情,爱情值几块钱一斤,没了人还拿什么来谈爱情。我可不愿意我的女儿吃那个苦,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这几句话气的江连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不可竭,终于拂袖而去。从此以后两家就很少有来往,只有林秀英偶尔偷偷的来看看江志远,她对江志远的感情江连生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担忧,只有江志远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经常念叨着林秀英似乎和自己疏远了。
现在,林秀英在自己面前坐着,一声声真真切切的叫着舅舅,江连生又有了一种紧迫感,仿佛江月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叉着腰瞪他呢,这说明江月娥就在上海,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在路上见到她,那时,要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呢,林秀英和江志远的关系又应该定性为什么,看着林秀英眼里那股长时间不见面而压抑不住的对江志远的情谊,江连生真的很矛盾,他端着酒杯,警觉的望望四周,林秀英捧了一杯酒走到江连生面前敬他一杯,他勉强笑着答应,不敢直视林秀英,脖子一扬,喝下那杯酒,火辣辣的,从脖子一直烧到胃里。
他问了些林秀英的近况,两个人说话都很小心,捉迷藏似的,生怕江志远会听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来回几下就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样说话太累,于是桌上时常会出现短暂的尴尬,江志远只道是太久不见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不是的提起一些有趣的话题来改变气氛,可是往往说几句话就又各自陷入沉思了,林秀英几乎都有些胆战心惊,脸上的绯红就一直都没有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