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心蝶交往不到半年时间的时候,纪寞就后悔了。
他再次断定自己,是个不配拥有爱情的人,因为面对心爱的女孩,他什么都给不了。
爱情可以是盲目的,但人总归是活在现实里,因为有了现实,爱情也没了盲目的资本……
以前对“自卑”这个词不甚体会,虽说从小就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但他活得自在自得,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自怨自艾,然而自从和心蝶在一起,他却渐渐乱了方寸,开始学会审视自己、审视他人,也便渐渐的,深深体会了自卑的滋味。
心蝶是个单纯、善良又简单的女孩子,她从没透露过有个如何富贵、位高权重的家庭背景,也从未像某些女孩一样,过分追求物质需求,她从不化妆,穿的衣服总是简单的T恤加牛仔裤,用的也都是最平价的东西,可尽管如此,天生的高贵气质却还是显露了她特有的光华。
纪寞后来才知道,她的女友,是高官的掌上明珠,是名副其实的高枝上的凤凰……
其实,也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觉自己的心,明显有了微妙的、无法言喻的波动,他开始困惑,当爱情不再只有感情那般纯粹的时候,当爱情遭遇现实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结局?
是笃定地继续盲目,还是屈服于现实?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自己黯淡无光的身世背景,甚至连心中那座引以为傲的小城,也隐没在自己卑微、虚伪的面具之下。
事实上,心蝶曾婉转地试图了解他的背景,也多少知晓他在经济上的尴尬,但也许是女孩太过善解人意的天性使然,发觉他有意无意的回避问题后,也便不再过问,甚至,纪寞发觉对方一直也在有意无意地配合着他的虚伪,明明吃不惯的东西,她会表现得神采奕奕,明明期待能和别的女孩一样,天天有鲜花、天天有惊喜,却会为了不让他尴尬,故意表态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俗套的把戏。
如此一个善良的女孩,教他如何不爱?
于是,他费尽心思地想要给予她除却物质之外的一切,也拼了命想要在这座城市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不再任由颓然的思绪阻挠着前行的路,不再满足曾经简单的梦想,他做梦都想着能有一天,他挺直着腰板,牵着她的手,踏上曾经的那条悠长绵延的希望之路,带着她回到那座魂牵梦绕的美丽小城……
然而,他不能肯定,当自己最终以一个一穷二白的身份面对那个女孩的时候,一切是否能和过去一样?这也是一直让他心神不定、踌躇不前的致命原因。
于是,那一夜,他按下了几百字的短信,隐晦地表明了自己在这份爱情上的尴尬处境,也变相地给了对方选择的余地……
很快,他得到了回应。
“我不是公主,想要追随一生的,也从来不是王子……”
“时间终会证明一切……”
“请不要把我遗留在梦里,带我走吧……”
那一刻,他为生平的第一次爱情,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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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寞不像别的学生,一到假期便能回家享受天伦,大一和大二两年,他仅在过年的时候回过家,而每次回去,也总是待上短短的一周时间,便又回到所在学校的城市,继续挤着时间海绵上的水,打工、攒钱。
没办法,与其留在家中,看着年老力衰的外婆眯着眼在灯下赶工,不如让自己也奔波在潮来潮往中,这样,心里反而好受些。
而在大三寒假到来之前,心蝶却在一次下楼梯的时候摔倒,扭伤了脚,那天,纪寞背着她出校门打车,直奔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说是轻微骨折。
恰逢假期,而且年关将近,纪寞不放心女友独自回家,加上心蝶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一起回去,一番思纣之后,他决定利用原本计划打工的时间,陪其回去,而后再返家陪外婆过年。
心蝶的家乡也在沿海一带的富饶城市,和他的预想差不多,女友的家位于繁华的黄金地段,一个叫“乐居”的高级住宅区。
纪寞感觉自己有些望而怯步了,然而心蝶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怕他跑了似的,由于脚伤还没好,他也必须得小心扶着她,直到进门的一刻,女孩才终于愿意松开手。
他们到的时候,家里除了保姆,其他人都不在,心蝶非常开心地向保姆介绍了他,那一句话令他倍感温馨、感动。
“阿姨,这是我的男朋友,纪寞。”
后来,保姆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餐桌上只有他俩,纪寞也不至于太过拘谨,但他一直有点忐忑,因为知道晚些时候,心蝶的家人大概就回来了,于是晚餐后,他和心蝶提出要离开,说要到附近的旅馆订房间,却被对方坚决反对。
“哪儿都不许去,你是我男朋友,第一次来,哪有让你住旅馆的道理?我已经让阿姨收拾好客房了,你得留下来。”
纪寞同样坚持自己的决定:“这不方便吧,一会你爸妈回来,恐怕会觉得不妥……”
没想心蝶那一刻的笑,竟冷得令人讶异,她回答:“一会他们回来,你就会知道刚才的顾忌,其实是十分没必要的。”
纪寞的困惑和讶异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没一会的时间,原本空荡安静的大房子,就渐渐热闹起来了。
首先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稳重深沉的气质,立刻就让纪寞知晓了他的身份,纪寞称呼他为叔叔。
男人倒也客气,微笑着冲他点点头,问:“你是心蝶的同学吧?”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沙发上一脸木然的心蝶就开口了:“他是我男朋友……”
纪寞立时有些窘迫,而那个男人,在愣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后,继续微笑着“哦”了一声,便转脸对纪寞说道:“那多住几天吧,让心蝶陪你到处走走。”
“可是先生,小姐的脚扭伤了。”保姆刚好端着水果盘来到大厅,及时提醒了她的主人。
男人又“哦”了一声,平静地瞄了一眼女儿缠着白纱的脚踝,出乎意料地淡然回道:“那就小心点,明天让司机带你们去兜兜风好了,你们继续聊天吧,失陪了。”
男人转身走入里间过道的一刻,纪寞顿觉有些错愕……
而十分钟后,他又迎来了第二次惊诧,这一次,眼前出现了三个人,一个风韵犹存的贵妇,以及两个长相神似的男孩女孩。
“哟,这是?”贵妇一进门就紧紧盯着纪寞看,目光直接又犀利,直到看够了才转脸问沙发上的心蝶。
原本以为心蝶对待自己的父亲已经足够冷漠,没想面对眼前的女人,却更是如对待陌生人一般,淡漠又客套,特别是她对女人的称呼,令他一震。
“阿姨,他是我男朋友,您叫他纪寞就好了。”
阿姨?纪寞呆愣着,方才,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就是心蝶的母亲……
“哇,姐,你终于恋爱啦,对象还是个帅哥哦。”一旁的着装时尚的女孩插话了。
“那是不是差不多要嫁出去了?到时记得房间留给我哦,嘿嘿。”另外的男孩也附和了两句,随后便随着女孩回了自己的房间,别说一点也没有因为远赴外地上学的亲人回来时应有的惊喜和热情,甚至压根就如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们……真是一家人?纪寞困惑不已。
“小伙子,长得挺不错的,咱家大小姐就是有眼光啊,那……祝愿你们有个愉快的假期吧。”贵妇说完话,嘴角勾起一抹稍显不自然的弧度,也同样离开了客厅。
而自始自终,纪寞都没能插上一句话……
“纪寞,我们到露台上喝茶吧……”心蝶褪去脸上僵硬又淡漠的表情,对着男友,她又露出娇甜温暖的微笑,只是这会儿看在纪寞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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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人,不是你妈妈?”对着头顶依稀闪烁的星光,纪寞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他此刻一颗心,都在身边的女孩身上。
“我叫她阿姨,当然不可能是我妈啦,她只是我的……继母罢了。”心蝶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变化。
“那你的……”
“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知不知道,我并不在乎,有和没有,也一样。”心蝶打断了男友的追问。
纪寞顿时哑然。
“刚才那男人,是我爸,在我离家上学之前,他终于承认,因为对那个女人存着无法原谅的怨恨,每每看到我,就会想起那些他拼命想遗忘的东西,所以,我在这个家的存在,并不具备原先应有的意义……”
“记得和你说过,在认识你之前,我连对最基本的生活都失了兴致,你曾说我们生活的背景天壤地别,你活在无奈的现实里,我活在梦幻的童话里,如今,你觉得这里……还是童话里的仙境么?”心蝶对着夜幕,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
而纪寞也终于明白了,他明白了,有时幸运与否、幸福与否,和所住的房子是否华丽、和兜里的钱是否厚实、和是否生在官商之家,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之前会有那般自以为是的定论,怪只怪,他对心蝶的了解,太过于表象、世俗了,他竟用世俗的眼光,却断定这个女孩的整个世界,现在猛然觉得,自己着实太过幼稚了……
“从懂事起,我就窝在这间华丽丽的鸟笼里,想飞,却不知飞往何处,也许是太懦弱了吧,又或者,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心蝶轻轻叹着气:“但无论是哪种,都掩盖不了过去的生命中,那些糟糕的、郁闷的回忆……”
纪寞转脸望着身边的女孩,想开口安慰,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安慰起,他突然发现,这个交往了一年多的女友,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口里说着喜欢、爱,但爱从何来?
他只管去封闭自己背后窘迫的一面,也由此不愿真正走进对方的世界,甚至天真的以为,几句甜言蜜语、几个温柔的亲吻,就能代替一个爱字……
“纪寞,如果可以,请带我走吧,无论你说的那个遥远的小城有多远,我都不在乎,只要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都不会算遥远,我不想当公主,不想当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木偶,请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