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在1949年进城,走的路一直不太平坦。她先后在解放区、白区周旋,可谓一路辛苦。进城之后,她依然在做文学的梦,不失文人的激情。她离开张中行后,很长时间没有联系,彼此走的路越发不相关了。她是社会变革的参与者,就生命的质量而言,比书斋里的张中行多了些血色,体验到了生死间的红与黑。由于她不在鲁艺这样专业的文学队伍,对周扬的模式接触有限,所以她立志去写自己的经历时,是带着一种诗意进入状态的。
《青春之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家喻户晓的作品。杨沫由此而声名大噪。她的作品一问世,主人公林道静与前夫余永泽便成了两种有趣的典型。前者乃革命的象征,后者系落后的典型。杨沫把自己的生平多糅进了林道静的形象里,而张中行的影子,几乎也和余永泽叠印在一起了。
两人的那段同居生活,彼此刻骨铭心。当杨沫后来回忆自己的选择时,将离开张中行视为归于革命的解脱,变成了公的话题,没有私怨。张中行看过此小说,心里一笑,觉得变得太靠意识形态的口吻,明明是私人的聚散,却以革命的宏大叙事为之,脂粉太多了吧?杨沫借着小说,叙述着自己那个时代的心曲。余永泽在她眼里是两个问题:一是自私,二是为学术而学术。国难之中,不倾向革命,只埋头读书,乃精神界的耻辱。她以卢嘉川的口吻说:“政治观点不正确,生活也会一塌糊涂。”读者一看就明白:在私人的爱欲上,是不能不牵动民族命运问题的。
小说是小说,原型是原型。张中行对此看得很开。小说和他们之间的经历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林道静的家庭出身、早期抗婚等,与作者的经历大致相吻合,只是生母与养母有别而已。她与余永泽的认识缘于乡下,也是早期记忆的转换,情节很像他们以往的经历,不过是将京城改成了北戴河。有些事件,是当年的记录,比如北大学生南下抗议政府不抵抗日寇。小说中的余永泽没有去,但张中行是去过的。同居的地点是相似的,在沙滩的公寓,这几乎是照实而写。两人围绕革命问题的谈论,也大致是原状。林道静在除夕夜接受了革命青年的鼓动,完全是真事的位移,连场景也是对的。
无疑,林道静的内心被写得充实、立体,余永泽的世界则很平面。小说动人的地方是林道静的少女心的波动,有细致入微之处,唤起了读者的共鸣。至于余永泽,那个世界的丰富的存在,往往没有被注视,他的学问、思想,作者几乎一无所知。面对林道静的时候,青春的冲动与政治的冲动是一体的,有煽情的地方;余永泽呢,则是历史边缘的冷血者、个人主义者,人性与思性均淡,没有什么趣味的。杨沫在林道静的身上,涂抹了大量的美的色彩,感情带着韵律;而描述余永泽的表现,暗色过多,不乏讽刺的笔触,比如“像秋虫一样可怜”“狸猫一样又偷偷地跳进来”。
《青春之歌》暗示的道理是明显的。知识人在那样的时代,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救国、革命。读书则是迂腐者的选择。作者对治学的与政治之外的人生,持着漠视的态度,思想的多样性只是历史的反动性。各类学人的选择丧失了价值,只有革命才是意义,革命甚至成了目的。显然,林道静对,余永泽错,此乃泾渭分明之事,不能含糊。
不论后人如何评价背后的故事,至少从两个人物的形象里,能看到历史变动中的一种倾向。青年的爱的冲动与民族自由是一体的。此种精神从郁达夫的小说就开始流动,到杨沫那里升华了。冲破性的苦闷可以和社会变革一样,成为带有快感的节日,也可以在讲演、游行的激流里,升华出诗一样的精神之美。那个狂欢的热潮,将使沉寂的生活获得新生,一切腐朽的、不合理的都将在此死去。古老的幽魂和书斋里的默想有什么价值呢?
在杨沫的潜意识里,林道静的可贵之处是能够冲破旧的生活秩序,向外寻找真理。人的美好的期许将在身外的神奇里实现。林道静只有委身于外在的那个革命理念,才能得救。在左翼青年那里,远方的精神是个神异的存在,它可以唤出内心的热流,人也可以于此得到心声。这个模式深深地缠绕在杨沫的世界里,以致她后来没有真正意义的自我的选择,听命的恰恰是别人的世界。张中行很少向外寻救命草。他的基本理念是,人要靠自我的内省与修炼而抵达彼岸。不经检验的猜想,大概要谨慎地对待,怀疑之、冷对之,也许是必要的。谁也不能说青春的骚动是错的,其间的虚妄的因素又怎么能排除呢?那些没有卷入革命大潮的人,原因很复杂,他们中有自私的、麻木的,杨沫塑造的余永泽如此;也有因学理的丰富,对社会进化有另类的看法,他们知道选择的负面效应在所有的团队里都出现过。杨沫对此类人物的内蕴,几乎无知。她和张中行其实本来就在两个世界里。
不错,余永泽并不革命。这与张中行没有什么区别。但狂欢之后,节日之后,苦处与困顿就消失了吗?精神的焦虑与渴求就平息了吗?无论是张中行还是余永泽,在北大红楼的岁月,就苦思过如何从精神危机中解脱出来,对社会变革者与象牙塔里人生的短长,都有清醒的认识。杨沫是经历了“文革”的苦难后,才依稀体味到这些。她晚年的日记似乎反证了这一点,承认自己是个难以排泄痛苦的人。真的,生命的一切不安与晦气,从没有离开自己。她的这种感觉,张中行在青年时期就看得较清了。
在张中行眼里,革命不过政治的更替。但人性的恶的一面,是不易更改的。经历了1927年的清党以及后来的丧乱,他坚信,社会政治只能解决社会表层问题,却无法深切地影响人的心理结构。中国人要进化,文化的变革改进是必需的。这就要有思想的积累和知识的建设。如果革命的后果是人与人之间日趋冷漠,仇恨更深,连一点温情都没有,那自然是要思之再思的。
余永泽不同情革命,对下层人冷如冰霜,在杨沫看来是个罪过。张中行对此从不正面回答。小说里的余氏只有自己,没有他人,很不可爱。生活中的张中行却是古道热肠的人,我读他的日记,看他用稿费接济穷人,倒觉出他的几分可亲。他从来就是布衣心态,对权力是厌恶的。他的草根心态贯彻始终,在高远的学术沉思里还始终有泥土气,让人不能不为之一惊。杨沫后来往来于名流之间,是显赫之人,地位高得很,但早期的平民感却被阶级斗争的紧张感代替了。有时对照两人,我就想,一个不革命的人,后来却保持了生命的纯净的美,可是参与社会变革的人,却在内心留下了畸形的东西,岂不可叹也夫?
记得有个夏日,我和张中行谈到《青春之歌》,就说我如果生在那个时代也要去革命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时认识的路不止一条,社会也是这样。我也曾试图理解他不革命的理由,现在看来,似乎可解,但在那时,就并不容易,因为国难当头,稍有道义感的人都会挺身而出、不顾死活的。我从他的简短的回答里,想起鲁迅的那句话,人生的路的终点不过是坟,问题是怎样的走法。可是我们后来的社会只剩下一种选择了。穿山越岭是一种走,平地独行也是一种走。在无路的时代,两人走了不同的路。你不觉得杨沫就错,或张中行不对。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是抗争的路;一个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顺生的路。哪一个更好呢?其实并无答案,历史就是没有唯一路标的跋涉。
我年轻的时候欣赏林道静,中年之后对余永泽有了自己的新解,似乎是时代在和自己开玩笑。乱世之中,是非难辨,理论上的美景与现实的生活是两样的。余永泽与张中行不是罗曼蒂克的人物,他们安于常人之乐,不奢求荣禄,远离是非之地,心与先哲相遇,叙古今之志,悟天地之道。那种不因物喜、不为名累的淡薄之态,是不易做到的。丧乱之年过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能有此种心境的文人,可谓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