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包括李归在内,在场诸将皆不识字。不过,众将领都认识帛书末尾那颗鲜红的印章的确是陈王的印信不假。何以能知其然?因为诸将的将军册封玺书上都盖有同样的印信。印信不假,难道就等于诛杀吴广之令也是真的么?当时无人质疑。为何无人质疑?因为众将领的想法是:既然陈王降密旨于田臧,说明田臧是陈王最信任的人;既然田臧是陈王最信任的人,田臧的话又怎么会假?这般推理,貌似幼稚可笑;其实却极可能深得陈胜之本意。何以知其然?田臧既杀吴广,陈胜立即遣使者赐田臧令尹印信,拜田臧为上将。令尹,楚国执政之位;上将,都督诸将之职。田臧因杀吴广而两得之,如果陈胜本来并无诛杀吴广之意,田臧何能得此殊荣?
田臧既为上将,即令李归领兵五千佯攻荥阳,亲率精锐急赴敖山。可惜晚了一步,楚军赶到敖山脚下之时,敖山已被秦军先锋抢先占领,后路又被秦军主力切断。楚军腹背受敌,溃不成军,田臧见杀,章邯乘胜直趋荥阳,斩李归于荥阳城下。邓说、伍徐败走郏、许,章邯分兵追击,伍徐死于混战,邓说逃归陈。
陈胜大怒,先诛邓说,然后召蔡赐问计。蔡赐问:主公诛杀邓说,指望收杀鸡儆猴之效?陈胜道:不错。蔡赐道:周文、田臧、李归、伍徐皆已战死。吕臣南下新阳,召平东征广陵,皆一去而杳无音信。不知主公所谓“猴”者,究竟何所指?
蔡赐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令陈胜从怒不可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可不,如今又杀却邓说,还有谁能上阵?不过,陈胜心中虽然后悔,嘴上却不肯承认,不仅不肯承认,还以不屑之语气说道:吕臣、召平说不定不日就会有消息,再说,各路诸侯难道会见急不救?
各路诸侯?蔡赐不禁为之一愣。为何为之一愣?因为陈胜所谓的各路诸侯,无非指赵、魏、燕、齐等四国。当时赵国业已发生内乱,大将李良杀武臣、邵骚,叛降于秦;张耳、陈余逃至信都,自顾不暇,如何能援之以手?燕王韩广本是赵将,既得燕地而自称燕王,并一度挟持武臣令赵割地。燕王之为人既如此,如何可以指望燕国出兵相助?陈胜令周市北略魏地,周市既得魏地,请立魏国之后魏咎为魏王,陈胜原本不肯,只因周市苦求方才不得已而许之。魏咎、周市既知魏国之立有违陈胜之本意,又怎会救陈胜之急?齐人田儋杀狄令而自称齐王,与张楚素无瓜葛,张楚危急之时,又焉能寄望于齐?
蔡赐不敢点明陈胜所言荒唐可笑,只好婉转说道:“主公所言甚是。不过,各路诸侯道远,即使有心援之以手,恐怕是远水不救近火。”
陈胜倒也不是傻帽,自知方才失言,听蔡赐如此说,立即顺水推舟,问道:“柱国所言甚是。然则计将焉出?”
蔡赐道:“主公不妨急遣使者召回吕臣与召平。不过,这两人是否能及时赶回亦不复可知。所以,咱还得靠自己。”
“怎么个靠法?”
“俗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主公倘若尽出宫中珍宝,何愁不能募得敢死之士?蔡某不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率敢死之士坚守,虽不敢保城之必不破,誓与城共存亡!”
蔡赐的这一番慷慨陈词,令陈胜涕泪俱下。因感激而涕零?也许有几分感激的因素。不过,更多的恐怕不是出于感激而是出于感慨。六个月前,陈胜不过阳城乡下一泥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雨无阻,好不辛苦!忽一日而南面称孤,叱咤风云,高下在心,生死在握,好生得意!正叹人生在世不如此便属枉过之际,岂料大难忽又临头?
蔡赐不曾失言,果然与城共存亡,只可惜是共亡而不是共存。陈县城破之日,蔡赐死难,陈胜侥幸逃脱,先走汝阴,再走城父,属下亲信悉尽散走,唯有车夫庄贾在。危难然后见人心呀!陈胜不胜感慨地发一声叹息。发给谁听?他自己,还是庄贾?他没有机会想清楚。叹息的余音尚在空中回荡,一把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后心。庄贾把匕首抽出来,听凭陈胜扑倒尘埃,也发一声感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庄贾没有称王,投降章邯,成为陈县代理县令。不过,庄贾并未因此而不被吕臣视之为寇贼。吕臣自新阳会师北上,攻克陈县,割下庄贾首级以祭陈胜,葬陈胜于砀山之下,谥之为隐王。所谓隐,就是不曾成功之意。章邯得悉庄贾败死,遣两校尉反攻吕臣。吕臣不敌,弃城遁走,陈县于是再次落入秦军之手。
当时消息传递远不如今日灵通,陈胜见杀、吕臣败走之后,召平在广陵听到的传闻依然是陈胜败走汝阴、生死不明。不过,这样的消息已经足够令召平相信大势已去,倘若不别求生路,恐只有死路一条。何处别求生路?项梁占据会稽的消息恰于此时传到广陵。召平于是率领十数亲随渡江南下,直奔会稽,谎称自己为陈王使者,奉陈王之命特邀项梁共图亡秦之大业。
项梁得召平之请,大喜过望,当即亲率八千精锐渡江,既渡江而闻陈胜败死,正犹疑惶惑、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得陈婴与英布、蒲将军加盟,军心从而复振。
陈婴本是广陵郡所属东阳县之令史,所谓令史,大抵相当于如今县委书记的秘书。召平进入广陵境内之时,东阳县豪强恶少杀其县令响应。召平既弃军渡江南下,东阳豪强恶少失去投靠对象,有识时务者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陈婴长者,不如推陈婴为主。陈婴深谙欲擒故纵之道,再三推辞之后方才勉强从众人之请。既为主,立即募兵,得二万之众。豪强恶少大喜,共推陈婴为王。陈婴犹疑不决,其母道:陈家向无贵人,岂能一旦称王?不如有所投靠。事成,可望封侯;事败,可望逃脱。陈婴以为然。可投靠谁呢?项梁不早不晚,恰于此时渡江。陈婴于是召集豪强恶少,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亡秦,大业也,非有大将之才,难以成事。陈某文吏,不堪大任。项梁者,将门之子、将门之孙,恰于此时渡江入东阳之境,此乃天助我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不如一同投靠项梁为是。豪强恶少从陈婴之计,项梁于是兼并东阳之兵,北渡淮水。
项梁既渡淮水而遭遇英布、蒲将军之众。英布,六县人。当时的六县,即如今安徽六安。英布自小不安分,人越大、越不安分,终于在秦二世接班之时闯下大祸,刺配骊山徒作。骊山徒作,十去九死,别人刺配骊山,无不悲戚涕零,英布却呵呵大笑。吓傻了?押送英布的亭长嗤之以鼻。傻?我英布还从来没这么清醒过!英布一边说,一边往亭长手里塞进一块石头。石头?不错。亭长是受贿的高手,石头一上手,立刻就知道是块货真价实的玉石。亭长白了英布一眼,心中冷笑道:你小子也配有这种东西?不是偷的就是抢的,不义之财嘛!每逢对方行贿,亭长照例如此冷笑一回,好像别人的不义之财天经地义就该是他的财产。
既然是块货真价实的玉石,说明英布真的没吓傻,既然真的没吓傻,英布貌似傻笑之中难道暗藏文章?亭长心安理得把玉石往兜里揣好,问道:“何事值得如此大笑?”
英布道:“小时候遇见一异人,预言我英布日后‘当刑而王’。如今果然被处以刑,想必为王之日不远矣。既然如此,能不大笑?”
亭长听了,也哈哈一笑,道:“你日后能否为王,不关我事。你如今能否走脱,却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英布道:“不错。不过,今晚你不叫我走脱,恐怕不免吃一碗板刀面。”
所谓板刀面者,是江湖的黑话,意思就是一刀砍下水去喂鱼。亭长之流,素与盗贼同流合污,焉能不懂江湖黑话?听了这话,自然是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亭长问。
“听说过蒲将军么?”英布反问。
所谓蒲将军者,既不姓蒲,也不是朝廷委任的将军,不过是经常出没于六县周边菖蒲水湾中的强盗头子的绰号,身为六县属下的亭长,怎会没听说过蒲将军的大名?
看见亭长点头,英布接着说道:“前面不远就是七里濑,船到七里濑时,如果不是我英布在船头举火为号,蒲将军少不得就会上船来请你吃一碗板刀面。”
“我凭什么信你这话?”
“买路钱我已经留下,剩下的就有性命一条,你敢拿你的性命与我的性命相赌么?我可是亡命之徒。嘿嘿!”
亭长的手在兜里把石头捏了一捏,跟这亡命之徒赌命,还是带着这石头走人?答案不难。别说有这块石头,就是没这块石头,亭长敢同英布赌命?结果自然是正如英布所料:亭长带走石头,一船囚犯跟着英布投奔蒲将军为盗。
蒲将军爱英布骁勇善战,招之为女婿。英布劝说蒲将军:在水泊为盗,绝非长久之计,不如从陈胜反秦。蒲将军以为然,自己坐镇水寨,令英布领精锐赴陈县。岂料英布兵临陈县城下之时,不仅陈胜已死,吕臣亦复为秦军所败。城中秦军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守备懈怠,忽遭英布围攻,无心恋战,弃城而逃。英布虽得陈县,知悉陈胜业已败死,不敢久留,仓惶退回菖蒲水湾。恰逢项梁北渡淮水,英布于是与蒲将军一起奉迎项梁为主。
项梁以英布、蒲将军为前锋,挺进彭城,与秦嘉遭遇于彭城之东。秦嘉又是何等人物?本是出没于如今山东、江苏交界处的流寇,趁陈胜造反之势,纠合朱鸡石、董绁等另一拨流寇攻取郯郡,自称大司马,为免树大招风,遣使称臣于陈胜。陈胜不解其中之意,以为秦嘉真心投靠,遣其亲信武平君赴郯郡充任秦嘉之监军。秦嘉大笑,问朱鸡石、董绁:武平君是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小子!咱能听他的?朱鸡石、董绁自然不欲屈居武平君之下,秦嘉于是谎称得陈胜密令,诛杀武平君。得悉陈胜败亡,秦嘉寻得楚国之后景驹,立为楚王,率众北上兖州,遣使者召齐王田儋共击定陶。田儋责问秦嘉使者:陈王生死尚不分明,秦嘉如何能擅立他人为王?使者道:齐王自立为王,又何尝请陈王之命?田儋大怒,立诛杀秦嘉之使者。秦嘉不改流寇习性,挺进西北既然受阻,旋即南下彭城,与项梁不期而遇。
秦嘉遣使令项梁归顺楚王景驹。项梁大笑:景驹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你秦嘉的傀儡么!传令英布、蒲将军进击秦嘉。秦嘉不敌项梁,与景驹一同见杀,朱鸡石以军降。项梁令朱鸡石领秦嘉旧部进击章邯,朱鸡石大败而归,项梁杀朱鸡石,令项羽兵攻克襄城,乘胜进据薛城,在薛城召集了一次政治会议,讨论陈胜死后的去向,与会者除去刘季之外,还有一个人物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