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是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得靠我刘某助一臂之力吧?”
每逢刘季结交的那帮不三不四的人物要同刘季单独谈话,照例是有些不义之财要靠他这做亭长的上下打点。打点当然不能是惠而不费的义务劳动,必然如雁过拔毛,少不得要分给他刘季些许好处。听见吕公有话跟他单独谈,刘季自然而然作如此联想。
“发财嘛,那不过商人之志,何足道哉!”
吕公这话虽然出乎刘季的意料之外,可刘季并未张口结舌,他及时调整心态,笑道:“人生在世,所谓得志,非富即贵。吕公之意既然不在发财,难道吕公能令我刘季官运亨通?”
吕公一笑,道:“不是我能,是你自己能。”
“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看相乃吕某之所长,平生所相贵人,早已不下数百,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能与你相提并论。”
刘季不怎么相信看相之说,不无调侃地追问:“这么说,我刘某有朝一日也能贵如县太爷?”
“岂止。”
“能够贵如郡守?”
“更往上。”
更往上?这不分明是拿我寻开心么?刘季白了吕公一眼,打个哈哈,说道:“高人所见略同!”
刘季这话令吕公一愣:“什么意思?”
“当年家母在泽畔假寐,梦与神相接,家父往寻家母,远远望见有蛟龙盘踞家母之身。家母回家遂有身孕,于是而生我,我出生之时,有异人不知从何处来,指着我的额头说道:‘隆准而龙颜,贵不可言。’言毕顿时不见。”
“有这等奇事?”
“可不,自幼听说如此,不敢有半点虚假。实不相瞒,本来不敢确信,今日闻吕公之言,自然是不得不信以为真了!”
刘季是否当真信以为真,无从考核。吕公信以为真,则似乎不假。何以知其然?因为吕公听了刘季的这般解释,说出下面这番话来:
“小女雉,其相亦贵不可言。早先县太爷向吕某求为婚姻,吕某未曾许诺。倘若刘生不嫌,吕某愿令小女为刘生箕帚之妾。”
所谓“箕帚之妾”,不过是“妻”之谦辞,并非真以吕雉为刘季之妾。
听了吕公的招亲之意,刘季忧喜参半。之所以喜,显而易见,倘若得为县太爷贵客之婿,则往后必能得县太爷之格外提携,取代萧何为沛县之主吏亦未尝不可指望。然则忧从何来?因为刘季风闻吕雉长相凶狠、性格泼辣,娶之为妻,势必不能作温柔乡之想。想起温柔乡,刘季不由得想到阿凤。阿凤原本是王婆酒店卖酒之侍女,刘季爱其妩媚风骚,包养之为外室,外面既然已有温柔乡,何必在乎家里来只母老虎?如此一想,刘季当即应承了吕公之请。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刘季迎娶吕雉之次年,秦即灭楚。沛县县太爷逃之夭夭,萧何长袖善舞,居然获取新任县令的信任,依旧为沛县之主吏。刘季贿赂萧何,依靠萧何的举荐,方才得以保全泗水亭长之职。原来的县令走了,吕公失去靠山,不敢再侈谈什么“贵不可言”,听凭刘季的安排,草草把吕雉之妹、小女吕须嫁予王婆酒店隔壁狗肉铺的屠夫樊哙。
那一晚,刘季被其长嫂轰出门外,口喊一声“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之时,心中想的那个“留人处”,就是樊哙之处。樊哙之家虽然不如刘季长嫂之家干净整洁,好歹能有些狗头肉下酒,况且吕须一向惧怕刘季,绝对不敢在他刘季面前耍什么刮锅底的花招。
刘季一行来到樊哙家门口,与跨出大门的樊哙撞个正着。
“呵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有事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萧何找你。”
“萧何找我?该不是……”刘季顿时警觉,把话顿住。难道是他放走囚犯的消息已经泄漏了?这几天他一直躲在芦苇荡里,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阿凤之处,就是唯恐在这两处撞见拿他归案的差人。
“你听说那陈什么造反的消息了么?”
“你是说陈胜?”
“对!对!就是他。自打陈胜占据陈县,周边各县豪强恶少都把县太爷给砍翻了入伙。消息传到咱这儿,咱县太爷急了,问萧何怎么办。萧何说,看来秦的气数已尽,想要保全性命,恐怕只有追随陈胜造反这一条路可走。咱县太爷犹豫不决,萧何担心咱县里的恶少先下手为强,搞不好砍翻县太爷之时把他也给砍了。他听说你躲在芦苇荡里做贼,叫我赶紧去找你,叫把你的同伙都带出来。县太爷肯造反,咱就跟他一起干,倘若县太爷不肯,咱就把县太爷砍了自己干。”
听了樊哙这番话,刘季转忧为喜。放走囚犯的消息虽然泄漏,已经无关宏旨。
“萧何这小子总算识相,没我刘季,他哪能成事!我说跟我走没错吧!”
刘季最后那句话是对跟在他身后的七八条汉子说的,那七八条汉子听了,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次日午后,刘季带领藏身芦苇荡的同伙数十百人顺林间小路奔到沛县城外,远远望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正纳闷时,路旁灌木丛转出三个人来,走在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萧何,跟在萧何身后的是狱掾曹参、史掾夏侯婴。所谓狱掾,就是如今的典狱长;所谓史掾,大抵相当于如今的机要秘书。萧何与曹参,都是刘季拉拢、勾结的对象。夏侯婴原本是沛县马厩管理员,通过刘季打通萧何的关节而混进县衙门,对刘季死心塌地。
“怎么?县太爷反悔了?”刘季在城外看到这三人,心中猜到八九分。
“可不。”萧何道,“县太爷听说你带来数十百人,疑心你我勾结,夺他的权柄,要拿我与曹参。幸亏夏侯刺探得消息,否则,曹参与我这会儿叫他给砍了都说不定。”
萧何的话引起一阵骚动,惊慌的骚动。蠢材!当着这帮乌合之众说这些话,这不是鼓动散伙吗!刘季扫了萧何一眼,立即转身冲着身后的人群喊道:“兄弟们!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此话怎讲?”有胆大的,反问刘季。
“县太爷是多大的官?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咱们跟着县太爷造反,能有多大出息?充其量不过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提鞋。你们没听说陈胜已经称王了么?跟着陈胜造反的,不是将军,就是校尉。有种的,跟我刘季杀进城去,一个个少不得赐爵封侯!”
刘季的话也引起一阵骚动。不过,不是惊慌的骚动,是雀跃的骚动。刘季见了一笑,对自己安抚众人的本领感到十分满意。
“怎么杀进城?咱有攻城的云梯吗?”雀跃的骚动过后,头脑清醒的,提出这么个问题。
“好!问得好!”刘季又一笑,连喊两声“好”。这回这笑是装出来的。不过,装得很好,没人看出假来。为何要装?必须先顺从众人之意,然后方能得众人之力。这道理,刘季深谙之。因何而深谙之?无师自通,并非熟读《老子》“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尔后方才有所领悟。称道过“好”之后,刘季话锋一转,道:“要云梯干什么?用云梯攻城,那叫强攻。强攻,少不得有所伤亡。谁愿意有所伤亡?谁都不愿意。对吧?所以嘛,强攻,那是下下之策。咱不用。咱用什么?《孙子》曰:‘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要用计谋,兵不血刃,那才是上上之策。”
其实,刘季并未读过《孙子》,只是从张耳门客们的闲谈之中旁听到几句而已。不过,能够征引这么几句,足以令当时在场的乌合之众为之折服,从而巩固了刘季的领导地位。
刘季有什么妙计能令沛县不攻自破?刘季叫萧何起草一篇檄文,大意是:秦运已尽,楚运当兴。我刘季受张楚陈王之命,收复楚国故土。尔等本皆楚人,奈何听命于秦?为秦效死?顺天命、杀秦官、开城门迎接楚军者,有赏。否则,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
萧何窃问:“你刘季何尝受陈胜之命?”
刘季道:“嘿嘿,兵不厌诈,狐假虎威嘛!”
萧何写毕,刘季找几个识字的在素绢上传抄多份,绑在箭上,射入沛县城中。城里的豪强见了,相与谋曰:刘季是个无赖,让他杀进城来,必定鸡犬不留。县令是个饭桶,拿下不难。于是召集恶少,蜂拥至县衙,把县令砍了,开城门迎刘季。
刘季既得沛县,自称沛公,用萧何为丞,曹参、夏侯婴、樊哙、雍齿等为将,招兵买马,蚕食周边。
9
刘季杀入沛县之时,会稽郡守在内阁召见项梁。秦时的会稽郡城,大约为如今之绍兴。会稽郡守的内阁,是会稽郡守密谋之所,非等闲之辈所能入。
项梁是什么人物?项梁原籍下相,因杀人亡命会稽。下相与沛,相距不过一百五十里,堪称近邻。不过,与刘季的出身草民阶层不同,项梁是显赫的将门之后,只可惜不是秦国的显赫的将门之后,是楚国的显赫的将门之后,不过楚国的名将大都是饭桶,比如,楚国最出名的将帅,前有子玉,后有项燕,都是名垂不朽的败军之将。项燕、项梁同姓,难道有什么瓜葛不成?不错。岂止有瓜葛而已,项燕不是别人,正是项梁之父。项燕既是饭桶,项梁能有多大的能耐?以其后事观之,项梁的确也是个饭桶。不过,既然是后事,姑置之。至少在当时,项梁必有贤能之名,否则,会稽郡守绝不会秘密召见。
且说项梁既入稽郡郡守之内阁,郡守支开贴身随从与侍女,对项梁说出这么一席话来:江西各地皆反,天将亡秦。咱若再不动手,必定受制于人。我意已决:以你与桓楚为将,立即起兵响应。
古人所谓“江西”,不指如今的江西省,指如今称之为“江北”之地。为何称“江北”为“江西”?难道古人不辨东西南北?翻开地图一看,长江自九江以东其实折向东北,可见古人“江西”之称,并不有失精确。
项梁听了会稽郡守之言,心中冷笑:你意已决?你要是自以为能成事,还会叫我来么?既然要借我之力,至少也该有个商量的口气吧?况且还不肯专任我为将,还要叫什么桓楚。桓楚是什么东西?芦苇荡里的鼠偷狗窃,能与我项某相提并论!不过,项梁既是心中冷笑,那冷笑的意思自然并没有表现到脸上。项梁脸上的表情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是项梁每逢郡守召见之时的一贯表情。如果项梁不是一贯如此,那一日在郡守内阁接受郡守召见的是别人而不是项梁也未可知。对于这一点,项梁深悉不疑,所以,冷笑之后,立即觉得庆幸: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切不可把这时机错过。
如何把握这机会?项梁沉吟片刻,故作凝重之态答道:“足下所言甚是。不过嘛,有一点小麻烦。”
“什么小麻烦?”
“桓楚在芦苇荡里流窜,上哪儿去找他?”
“难道就没人知道桓楚的动向?”
“据我所知,只有项籍知道。”
项籍何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项羽。当时之人,名与字有别,不像今人之合二为一。“籍”是项羽的名,“羽”是项籍的字。项籍是项燕之孙、项梁之侄,其父早死,自幼由叔父项梁抚养。项梁初令项籍学书,非其所好,半途而废;项梁又令项籍学剑,亦非其所好,复半途而废。项梁责问项籍:书剑皆不好,你究竟想干什么?项籍道:学书成,不过为刀笔小吏;学剑成,不过匹夫之勇,何足道哉!我想学万人敌。
呵呵!口气还不小嘛!项梁听了项籍之言,不禁想起其父项燕兵败自杀之前留给他的那卷《兵法》。“熟读此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燕把那卷《兵法》交到项梁手中之时,同时还交待项梁这么一句话。项梁遵命带走了那卷《兵法》,却并不以项燕的话为然。倘若这《兵法》真那么神,楚军怎么会一败涂地?当时项梁这么想,尔后自然也就并未熟读。不过,既然项籍想学万人敌,除去这卷《兵法》,项梁别无教材。项梁于是起身,从书架顶上取出那卷《兵法》来,抖去多年积下的灰尘,递到项籍手中,叮嘱项籍道:这卷《兵法》成于信陵君门客之手,荟萃信陵君战略、战术之精华。你既想学万人敌,非得熟读此卷不可。
据史册记载,项籍初得《兵法》,大喜过望。不过,热忱不逾月而亡,满足于知其大概,并不肯熟读深思。以后事观之,项籍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终虽败,而失败之因其实与战无关,可见那卷《兵法》还委实了得,可惜不传于世。
听了项梁的回答,会稽守道:“我道是什么麻烦!项籍不是你侄儿么?他难道不听你的吩咐?”
项梁道:“足下有所不知。我在项籍眼中,不过一昏庸老朽,想要叫项籍去找桓楚,恐非足下亲自吩咐不可。”
会稽守不知是计,道:“有何难哉?你这就去把他唤来。”
项梁有何计?项梁回到私邸,遣人唤来项籍,摒去左右之后,问项籍:“你整日不务正业,只跟一帮恶少胡混,知道我为何不加阻拦么?”
项籍摇头,表示不知。
项梁道:“只为等候今日这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项籍不明所以,不过没问,他相信项梁必然会自己道出下文来。果不其然,项梁咳嗽一声,接着说道:“郡守方才找我,谋划起兵响应张楚,你以为如何?”
项籍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想叫我率领那帮人入伙?”
项梁道:“入伙,不错。不过,不是入他人之伙,是入咱自己之伙。”
“什么意思?”
项梁微笑不答,招手示意,等项籍靠近了,这才对着项籍之耳,说出下面这番话来:
“郡守是什么东西?秦之爪牙,家国之仇敌也!我之所以一向曲意奉承,实出于不得已耳。如今秦数已尽,楚运当兴。你我还不杀此仇敌以取富贵,更待何时?”
项籍听罢,并无兴奋之色,却显狐疑之情。
项梁见了,问道:“怎么?为何犹豫?”
项籍反问道:“郡守的卫队难道是白吃饭的?”
项梁道:“方才我在内阁会见郡守之时,郡守摒去左右,身边无人,最近的卫士立在阁外石阶之下。你随我入见之时,势必亦复如此。你只等我的信号,手起剑落,把郡守砍了。等卫士闻声赶到门口之时,你将郡守首级抛出。众卫士见郡守成了死人,还有谁会卖命?再说,这不正是用得着你那帮狐朋狗友之时了么,你吩咐他们自外鼓噪而入,来个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济?”
接下来的事态,正如项梁所料。项梁、项籍叔侄两人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杀了郡守,拿下会稽郡城。项梁自称郡守,以项籍、桓楚为将,募得精兵八千,不旋踵而据有会稽郡全境。
不过,刘季、项梁的相继成功,并无助于陈胜摆脱困境。周文败退曹阳之时,陈胜遣使者督促吴广分兵援救,吴广以围攻荥阳正急、无法分身为借口,拒不受命。周文自曹阳败退渑池之后,陈胜再次令吴广救援,吴广仍旧以荥阳未下为借口,不予理会。数日之后,周文兵败自刎。陈胜闻讯大怒,密遣使者令田臧便宜从事。田臧一向蔑视吴广,既得陈胜便宜从事之密诏,欣然大悦,立即约请李归、邓说、伍徐等密谈。
“今日田某之所以仓促邀请诸君与会,因为事关重大。周文全军覆没,秦军先锋已过渑池。以田某之见,咱如果不能及时抢占荥阳西北之敖山,扼秦军于洛水之北,不出十日必然一败涂地、身死荥阳城下。”
田臧说毕,全场鸦雀无声,看看众人皆无开口之意,李归打破沉默,问道:“你这意思向假王说过未?”
田臧听了,发一声冷笑道:“吴叔这人于军事一窍不通,为人又妄自尊大。三日前我劝他遵陈王之命救援周文,他嗤之以鼻,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听。他若肯听我的话,怎么会有今日之困境?你叫我怎么跟他说?”
李归道:“军权在假王之手,不同假王说,如何可行?”
田臧不答,却从衣袖里抖出一道帛书来,双手把帛书展开,先在众将领面前晃了一晃,然后方才开口。
“各位都看见了。这是陈王给我的密旨,令我诛杀吴广,然后都督诸军与秦军决一死战!”
诛杀吴广?众将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怎么?难道这陈王的印信还假得了?”田臧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帛书又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