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赐道:“立五国之后为诸侯王以分秦军之势,这主意绝对不错。至于立楚国之后嘛,那就是画蛇添足了。将军起兵,不旋踵而得陈县,所谓陈县,本称楚郡。可见将军据楚郡称楚王,实乃天意。天意不可违,违之者不吉。”
蔡赐的话博得堂上一片喝彩,陈胜转忧为喜,顺水推舟,笑道:“既然诸位皆作如此想,寡人也就不故作谦虚。至于国号嘛,寡人不敢窃取楚国之名,权且号称‘张楚’,以示张大楚国之意,俟攻取咸阳,再从长计议。”
不是还没举行登基典礼么,就迫不及待地称孤道寡了?吴广白了陈胜一眼,暗自庆幸方才被蔡赐抢了先手。为何而庆幸?因为吴广的意思与张耳不谋而合,咳嗽一声之后,本想补充这么一句:“割据区区一县之地称孤道寡,徒示天下以志气短小。”幸亏没有机会说出口!庆幸之余,吴广也略微有些心慌。为何而心慌?因为吴广遣葛婴东进之时,曾如此吩咐葛婴:“倘若遭遇楚国之后,急奉之为王。如此,则不愁没人响应。”这是他自己的主张,并没同陈胜商量过。万一葛婴不巧真的遭遇楚国之后,真的按照他的吩咐奉之为楚王,陈胜能不迁怒于他么?
吴广走神之时,陈胜宣布散会。别人都走了,蔡赐与吴广被陈胜留下共商开国之大计。吴广毕竟只是泥腿子中的佼佼者,懂什么开国大计!且别说当时吴广心不在焉,即使全神贯注也未必能够说出什么四五六来。于是每逢陈胜发问,吴广便沉吟不语,故作谨慎,幸亏蔡赐往往抢先发言,吴广的不知所云方才得以掩盖。
陈胜都问了些什么?陈胜首先问该设置什么官员?蔡赐说:秦置左右丞相,执掌协调阴阳。楚有柱国之职,大抵相当,咱既然号称张楚,自然当按楚制设置柱国一职。陈胜点头称善,吴广随声附和。柱国之设立,就这么定了。
“柱国之下呢?”陈胜接着问。
“柱国之下的属官多了去了。”蔡赐一笑,“咱如今不必一一皆备,只需设立中正、司过与博士三职即可。”
“为何如此?”
“中正主刑法,司过主检举。跟随主公举义的大都是好勇斗狠之徒,难得不犯法。所以嘛,主公不得不预先为之备。”
“中正、司过,不错,必须得有。至于博士嘛,难道不是粉饰太平的闲差么?咱也用得着?”
“怎么会是闲差?”蔡赐摇头一笑,“主公明日的登基大典不就用得着么?没有博士,谁能把庆典搞得中规中矩?”
“嗯,言之有理。接着说!”
“然后嘛,”蔡赐略一思量,道,“眼下当务之急在于攻城略地,但凡主公亲信而又能征战者,皆可予以将军的头衔,令其招募兵马、筹集钱粮,待命出征。”
“再往下呢?”陈胜又问。
“眼前只须顾这么多,再往下的事情,待拿下咸阳再作计议不迟。”
“言之有理。吴叔以为如何?”陈胜表示赞同过后,扭头问吴广。
吴广识相,明白陈胜的意思不过是恐怕冷落了他,并不是当真咨询他的意见,假作思量一番之后,道:“吴某亦以为言之有理。”
“既然吴叔亦以为可,那就这么定了。”陈胜说罢,用眼向蔡赐、吴广两人一扫,看看二人皆无再开口的意思,于是接着说道:“以寡人之见,柱国之职,非蔡兄莫可当。至于将军嘛,可以先授予武臣、周文、田臧、李归、邓说等五人。”
武臣既是陈胜打短工时的同伴,又是陈胜、吴广起事之时最早的推手,陈胜对武臣的倚重,不在吴广之下,陈胜首先想到任命武臣为将军,自在意料之中。至于周文、田臧、李归、邓说四人,都是获悉陈胜攻取陈县的消息之后,聚众相应的主儿,手中自有兵马,不用之为将军,何以安抚其心、令为己用?陈胜这心思,吴广与蔡赐也都明白,所以,对于陈胜如此安排,两人皆无异议。
“中正、司过、博士三职,都要是知书达理之人,眼下兵荒马乱,叫寡人上哪儿去找?”确定柱国与将军的人选之后,陈胜问。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蔡某这儿正好有。”
“哦?有这等好事?”
“蔡某有两个朋友,一个姓朱名房,一个姓胡名武,两人皆精通法令,可以分任中正与司过之职。”
“这两人人品如何?”。
“请主公放心,绝对公正不阿。”
“那就好。博士呢?”
“蔡某来时在路上碰见一人,姓孔,名鲋,字子慎。”
“难道同孔子有些瓜葛不成?”吴广插嘴问道。
“岂止有些瓜葛而已,正是孔子嫡传八代之孙。”
“既然如此,那这博士就用孔鲋了。”陈胜说罢,扭头问吴广,“还有什么要安排的么?”
“张耳、陈余,是不是也该拜为将军?”吴广试探着问。
“两个腐儒,也配将军!”陈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方才张耳劝陈胜不要急于称王,令陈胜耿耿于怀,怨恨之气挥之不能去。
“腐儒嘛,也许不错。不过,这两人外有贤能之名,况且又是咱们请来的,总不好不予理会吧?”
“蔡某倒是有个主意。”看看陈胜犹疑不定,蔡赐接过话茬。
“什么主意?”
“遣使北上,封韩、赵、魏、燕、齐五国之后为诸侯,这想法是张耳提出的。主公何不顺水推舟,就遣张耳、陈余为北上之使者?”
陈胜想了一想,道:“这主意不错。不过,北上事关重大。这两人未必靠得住,不如以张耳、陈余为左右校尉,各统兵马五千,辅佐武臣北上。”
吴广道:“张、陈盛名远播,恐不甘心屈居校尉之职,更遑论供武臣之驱使?倘若他两人拒不受命,岂不是令主公处于进退两难之尴尬局面?”
蔡赐听了吴广之言,笑道:“有何难哉!此事主公不必亲自出面,只需叫武臣把这意思传过去。他二人倘若肯时,自然大好。倘若不肯,必定会识相走人。主公不必挽留,听其一走了之,万事大吉。”
“柱国高见!就这么办。”
陈胜说罢,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鼻涕眼泪一起流出。
精神怎么如此不济?吴广白了陈胜一眼,难道是昨夜跟那几个妖精轮番混战来着?我说这庄贾不是什么好东西,果不其然!吴广所谓的“妖精”,指的是庄贾献给陈胜的几个女人。庄贾何人?本来是陈县的帮闲,除去善于驾车跑马之外,一无所能。陈胜攻下陈县,庄贾毛遂自荐,充当了陈胜的车夫。当年的车夫,就是如今的司机,罕有不善于同领导建立亲密关系者。庄贾上任伊始,就替陈胜物色到几个尤物。“以将军之尊,后房没几个人侍候着怎成体统?”庄贾献美之时,伴之以冠冕堂皇之说。陈胜虽然并无好色之名,却也架不住“英雄难过美人关”之说。况且庄贾献上的,都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个个深谙轻颦浅笑之道。陈胜不仅当即笑纳了,而且从此对庄贾信任有加。
陈胜的疲态令吴广发慌:可不能就这么散会,我吴广的官职不是还没着落么?于是,吴广接连咳嗽三声,既是镇定自己,也是意在振作陈胜。然后,郑重其事、一字一板道:“柱国之计,委实高明。不过,咱不能因人废言。张耳那厮西袭咸阳之策甚好,主公切不可不从。”
蔡赐道:“不错。不过,张楚新建,根基未稳,主公恐不宜亲征。蔡某以为可遣周文、田臧、李归、邓说各统本部人马一齐奔袭咸阳。”
吴广不以为然,摇头道:“主公不宜亲征,不错。不过,诸军分头并进,无人统领,成了乌合之众,那可是犯了兵家之大忌!”
陈胜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于是问道:“那吴叔的意思是?”
“吴某虽然不才,愿领军令都督诸将西征。”
陈胜听了,心中暗道:这家伙很刁嘛,名为效劳,其实还不是为自己讨个升官的机会。再转念再一想:倘若众将军没有统辖,的确会成乌合之众,自己既不能亲征,这统帅之职,还真没有别人比他吴广更加合适。既然都督诸将,总得封他个高于将军的头衔才成,封他个什么称号合适?
大将军?大司马?似乎都不够崇高。于是陈胜说道:“吴叔肯督诸将西证,那是再好不过。诸将皆已有将军之号,吴叔不称假王,不足以统辖,不知吴叔可肯屈就这假王之职?”
“假王”?当时的“假”,没有“伪”的意思,也不含贬义。所谓“假”,只是“临时”“代理”“权充”的意思。所谓“假王”,大抵相当于后世的“九千岁”,下真王一等。
吴广听了,大喜过望,立即起身,拱手称谢道:“吴某敢不尽力!”
7
秦时的酒楼,大抵分为两类。一类叫做花酒楼,门首照例张灯结彩,进门一律是天井回廊,廊侧皆为小阁,浓妆陪酒女郎聚于回廊顶端,恭候酒客召唤入阁。另一类叫做清酒楼,清一色黑漆木门,进门无非也是天井回廊,两侧廊下则皆是酒坛,从青砖地一直码到不施油漆的原木天花板。清酒楼既有大厅散座,也有单间雅座。不过,无论是散座还是雅座,一概皆无陪酒女郎的踪影。
武臣踏进春晖酒楼的大门,疾步趋前,仓惶四顾,几个花枝招展的陪酒女郎凑过来,皆被武臣挥手曰“去”。这是武臣踏进的第二十三家花酒楼,据武臣所知,这陈县总共就只有二十三家花酒楼。既然都不在,这两个好色之徒还能去哪儿?能去清酒楼消遣?武臣怀着这样的悬念,走出第二十三家花酒楼,抬头一望:前边路口挑出一幅素锦酒旗,上面用黑丝绣着“风月”两字。
武臣要找的,是张耳与陈余。这两人真是好色之徒么?据史册记载,年轻的时候张耳、陈余都是泡妞的高手,不过,那日夜晚,张耳、陈余对女人提不起兴趣,武臣满花酒楼找他两人的时候,他两人正在风月酒楼二楼一间名曰“无名”的雅座里相向而坐,案上的酒尊已经告罄,蜡烛的火苗已经接近烛台,可见两人来的时候已经不短。不过,自始至终,两人还不曾交一言,只顾喝闷酒。
好不容易有机会能从隐姓埋名的困境中跳出来,没想到遭遇这么个庸才!刚刚据有数县之地便急于称王,十足的井底之蛙嘛,与信陵君相比,简直判若天渊!张耳一边喝酒,一边这么想。自从昨日陈胜拒绝张耳暂不称王的建议起,这想法一直在张耳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以后事观之,视陈胜为井底之蛙,未尝不是有先见之明。不过,以为陈胜远出信陵君之下,就未必言之成理了。信陵君贵为诸侯王之公子,陈胜贱为佣作,社会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信陵君虽然功成身退、寿终正寝,不过是个难得的将才,陈胜虽然有始无终、败死他乡,毕竟是个创时势的豪杰;两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可比性。
《诗》不云乎:“大直若诎,道固委蛇!”昨日如果你张耳能够略微识相,附和众议,怂恿陈胜称王,今日你我能在这儿坐冷板凳?陈余脸上一副泰然、安然、坦然的样子,心里却满怀一腔抱怨。自从二十年前陈余追随张耳以来,二十年如一日,一直事张耳如父,但凡张耳所言,无不洗耳恭听,今日是陈余头一回觉得张耳迂腐可笑,甚至可恨,这样的感觉令陈余不禁越过手中的酒杯瞟了一眼张耳。老了,当真老了。不是“老谋深算”的“老”,也不是“老成持重”的“老”,而是“老眼昏花”的“老”、“老朽昏庸”的“老”,陈余对自己直到如今才看清楚这一点感到惊讶不已。
“咚!咚!咚”三下清脆的敲门声打破无名雅座的寂静,也打断张耳、陈余两人各自的思绪。
“进来!”张耳、陈余不约而同喊了这么一嗓子,接着各自吃了一惊:进来的竟然不是酒保,是武臣。
“嗨!两位前辈原来在这儿享清福,叫我武臣找得好苦!”
以往陈余照例等张耳先开口,自己满足于充当陪衬的角色,这次却破例,抢先答道:“武将军真是会讲笑话,我二人身为白丁,何清福之有?”
“怎么会是白丁!”武臣笑了一笑,双掌一击,口喊一声,“上酒!”
两个酒保应声而入,一个捧着一坛陈年老酒,另一个捧着一盘白切肥鸡。待酒保安置停当、退出雅座之后,武臣捧盏齐眉,对张耳、陈余道:“武某奉陈王之命,拜张、陈二位前辈为左右校尉,各统兵马五千,随武某一同北上。”
左右校尉?你们这帮泥腿子一个个都成了将军,叫我们给你们打下手?呵呵!陈余差点儿失笑。不过,这回他没有抢先,他决计重新退居二线,听凭张耳去发落这不知高低的武臣。
出于陈余的意料之外,张耳不仅欣然接受了校尉之职,不仅甘愿充当辅佐武臣的角色,而且还说什么:“假王吴叔率大军西征之后,陈县必然空虚,那一万人马嘛,还是以留守陈县为宜,拨给咱们三千士卒即可。”
“什么意思?”武臣走后,陈余忍不住问张耳。
“你我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不上这条贼船,难道还别有他路可走么?”张耳反问陈余。
“这意思我懂。”
“我看陈胜这人,志大才疏,你我跟着陈胜留在陈县,早晚成为瓮中之鳖。瓮中之鳖,有什么出路?死路一条。有此机会出走,实乃天幸。”
“这意思我也懂。”
“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我不该辞退那一万人马?”
“不错。”
“秦军三十万即将东出函谷,咱率一万人马北上,万一遭遇,足以应敌么?”
“自然不能。”
“迂回骚扰,截其粮道,断其后路呢?”
“这个嘛,应该不成问题。”
“坏就坏在不成问题上。”
“此话怎讲?”
“秦军不敢小觑一万人马,倘若遭遇,必然赶尽杀绝方才罢休。如今咱只带士卒三千,一则目标小,不易被秦军发现;二则即使遭遇,秦军见咱兵力薄弱,必然小觑;既然小觑,必然不会穷追;既然不会穷追,咱不就容易逃脱么?”
原来如此!难道我方才小觑了他?难道他那老态竟然是“老奸巨猾”的“老”?这么一想,陈余不禁对张耳重新折服。重新折服之后的陈余,诚心问道:“那么,北上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武臣是赵人,一俟抵达邯郸,你我就拥立武臣为赵王。”
“嗯,这主意好!这主意大好!到时候你我分任丞相、大将军之职,也好出出今日屈就校尉的鸟气!”
陈余少时曾在赵之苦陉为盗,一想到能够衣锦荣归,精神不觉为之大振。连喊过两声好之后,略一思量,忧虑又起,问道:“既想成就这番大事,三千士卒是不是太少了?”
“三千当然不够。不过,你我难道就不能沿途招募么?况且,人家调配的人马,毕竟是人家的人马。自己招募的人马,才是自己的人马。不是么?”
陈余道:“不错!那咱什么时候启程?”
张耳道:“事不宜迟,愈早愈好。”
三日之后,武臣在张耳与陈余的催促下,赶在秦军东出函谷关之前自白马津渡过德水北上。临行之前,陈胜增派邵骚为其护军。所谓护军,就是监军,所谓监军,就是上司的耳目。武臣对陈胜此举颇为不悦,张耳看在眼里,嗤之以鼻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简单的道理,陈王怎么都不懂!”
武臣问:“咱该怎么应付?”
张耳道:“以不变应万变。”
以不变应万变?这也太玄了吧?就不能说具体些?武臣心中这么想,不过,他不想让张耳觉得他是傻帽,所以,嘴上却道:“高!高!就这么办。”
渡过德水之始,一切顺利,沿途豪强纷纷响应,所经各县的县令措手不及,一个个化作豪强恶少刀下冤魂,武臣不费吹灰之力连下十城,招募所得,不数日而至十万。
张耳趁机进言道:“将军之号显然已不足以昭彰足下之尊,足下不如另择尊号。”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头衔?”
“魏公子无忌号称信陵君,何不效仿之,以‘武信君’为号?”
武臣听了,不无犹豫,问道:“这改称头衔之事,咱还得先请示请示陈王才成吧?”
张耳发一声冷笑,反问道:“陈胜称王,又请示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