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陈胜说出来的,正是张驼深藏于心的。可惜垂垂老矣,力不从心。听见陈胜说出自己深藏于心,只是偶尔发自梦中的话,张驼不胜激动,差点儿振臂挺胸,忘了自己应该是个振作不起来的驼子。
“嘿嘿,有种!有种!”张驼一边说,一边把陈胜推过来的两枚铜钱推回到陈胜面前。“陈王吩咐的话,张某敢不从命。至于这钱嘛,则绝不能收。”
陈王?不错。称陈胜为王,正是陈胜吩咐张驼的话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吴广领教了。
“阁下可是吴将军?”次日一早,吴广踏进张驼的草房之时,张驼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本来陈胜走在吴广的前面,临到张驼的草房门口,陈胜执意让吴广先行,吴广不知是计,踏进房门就堕入陈胜、张驼昨夜商量好的圈套。
“吴将军?你怎么知道他姓吴?”吴广正纳闷,陈胜跟着踏进房门,抢先问了这么一句。
看见陈胜进来,张驼作大惊失色之状,拱手相迎,似问非问道:“陈王?”
“陈王?”吴广听了,着实吃了一惊,“谁是陈王?”
“实不相瞒,张某昨夜梦见周公对张某道:‘赶紧把屋子收拾干净,明日一早有两位贵人降临。’张某问:‘两位贵人为谁?’周公道:‘先进门的是吴将军,后进门的是陈王。’张某又问:‘吴将军与陈王是何方圣神?’周公道:‘祖龙已死,大楚将兴,吴广为将,陈胜为王。’张某不甚了了,正待细问,猛然惊醒。”
吴广与陈胜听了,面面相觑。
“你当真做了这梦?”吴广问。
“怎么,难道二位不是陈胜、吴广?”张驼反问。
“哈哈!真是天助你我!”吴广扭头望着陈胜,喜形于色。
“先别高兴得太早。”陈胜故作犹疑,“梦话岂能当真?”
“周公托梦,岂可与寻常之梦相提并论?如果不真,张驼怎知你我名姓?”吴广反驳。
“这倒是不错。”陈胜趁机顺水推舟。
“不过,只有张驼知,于事无补。咱得令大伙儿都知道,大事方才得济。”
“不错。”陈胜没料到这一层,沉吟半响却拿不出个主意来。
看看陈胜、吴广都没了主意,张驼道:“这个嘛,不难。”
“哦?你有主意?”陈胜问。
张驼点点头。想当年信陵君大破秦军,运筹帷幄之功,逍遥子十居其九,如今虽然老了,搞点儿糊弄泥腿子的把戏,他张驼还不能?
当日夜晚,湿热难当。陈胜、吴广手下九百人大都在营帐之外光着膀子纳凉,对面土地祠旁的草丛中忽然冒出鬼火。大伙儿正发愣之际,忽明忽暗的鬼火之中猛然窜出一条狐狸,口中连呼三声:“大楚兴!陈胜王!”转眼不见踪影,鬼火亦随即熄灭。
“狐狸怎么会说人话?”有人问。
“那当然是狐狸精了!”有人这么回答。
“那狐狸精叫唤什么来着?”
“好像是什么‘大楚兴,陈胜王’。”
“真的?”
“没错!我耳朵好。”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是说陈胜当为王了么?”说这话的是吴广。
“陈胜当为王了?”葛婴瞪大眼睛反问。
“那还有错!”吴广说罢,不屑地一笑。
“快别瞎说,想叫我砍头?”陈胜假作惊慌。
“千年狐狸方能成精,成精的狐狸能通天。通天狐狸精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那就是天意,如何假得了?天意令你陈胜为王,谁能砍得了你的头?”吴广装模作样地反驳。
“嗨!都听见了吗?陈胜要当大王了!陈胜要当大王了!”听了吴广的反驳,葛婴深信不疑,于是扯开嗓门冲着大伙儿一通乱喊。
鬼火是张驼用磷粉做的手脚,狐狸是张驼从土地祠放出来的,狐狸精的叫唤是藏在土地祠内的张驼装的。从主意到施行,都由张驼一手包办。世上没有狐狸精,只有狐狸,狐狸不可能说人话。这道理,如今的人大都明白。倘若换作如今,再搞这么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绝对算不上什么高招。两千年前就不同了,那时候的人大都对鬼神的存在深信不疑,一字不识的泥腿子们尤其如此。即使这一招过后,还有人将信将疑,那也不打紧,张驼还有一招。
次日时近晌午,甲乙两校尉在来福酒馆午膳,酒过三巡,正愁没什么好菜下酒之时,一个渔夫挑担从门口走过。
“德水鲤鱼!活蹦乱跳的德水鲤鱼!”渔夫边走边喊。
黄河鲤在两千年前就出名了?想必不假。甲乙两校尉当即把渔夫叫住。
“怎么卖?”校尉甲问。
“小的一个铜板一条,大的三个铜板一条。”
“给我这条。”校尉乙凑近一看,看见后面的担子里有一条金色的锦鲤。
“这条得六个铜板。”
“胡说!”校尉乙道,“你分明说好大的三个铜板一条,怎么又成了六个铜板?”
“我说的那是黑鲤的卖价,这可是锦鲤,照例加倍。”
“活的加倍,死了怎么卖?”校尉乙问。
“死的减半。”渔夫答。
渔夫的话音刚落,校尉乙抽出朴刀,手起刀落,就担子里把锦鲤砍成两段,把刀插回腰下,双手将两截锦鲤鱼从担子里捞出。
“死了。嘿……”
校尉乙本来是要“嘿嘿”两声,然后说一句“就值三个铜板了。”可是只“嘿”一声就张口结舌,没了下文。
怎么了?校尉甲趋前一看,也不禁大惊失色。出了什么事?鱼腹里掉出一条白绢,白绢上写着六个鲜红的篆字。六个什么篆字?“大”、“楚”、“兴”、“陈”、“胜”、“王”。
昨晚狐狸精叫唤的时候,两校尉皆不在场,后来听人说起,校尉甲将信将疑,校尉乙嗤之以鼻。如今白绢红字,写得分明,不容争辩。怎么回事?难道那狐狸精云云果然不假?两校尉面面相觑,口不能言,呆若木鸡。
“怎么了?”吴广走过来,假作关心,看见鱼腹垂下的绢条,一把抢在手中,大声念道:“大楚兴,陈胜王!”
“去去!这没你的事儿!”校尉乙伸手夺走绢条,推开吴广。
“大楚兴!陈胜王!既有狐鸣,又有鱼书,分明是天意,还想掩盖得住么?”
“妖言惑众!你想找死?”校尉乙顺手抄起渔夫的扁担,照吴广脑门打过来。
吴广一边躲闪,一边道:“我找死?你我都得死是真!”
“胡说!”校尉乙又一扁担打过来,可还是落了空。不仅因为吴广身手敏捷,也因为校尉乙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谁胡说?咱已经失期,失期当斩。我该死,你也跑不了。”
“失期当真会处斩么?”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
“吴叔说的,那还能有错!”好几个人这么回答。
“那咱们就这么等死?”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干吗等死?难道没听说‘大楚兴、陈胜王’么?跟陈胜造反,就是一条活路!”吴广一边说,一边抢过校尉乙手中的扁担。
“你好大的胆!竟敢煽动造反!”校尉乙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站稳之后,从腰下拔出剑来,觑准吴广心窝,全力刺出一剑。
吴广闪开,回手一扁担打过去,不偏不倚,恰好打在校尉乙握剑的手腕。校尉乙“啊哟”一声,手指松开,长剑落地。吴广抢前一步,拾起长剑,顺势向前一刺,校尉乙待要躲闪,无奈咽喉早中一剑,血如泉涌,一头栽倒。
校尉甲见了,大吃一惊,慌忙拔剑。不过,他并没有把剑拔出来。不是因为临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有人用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后心。这人是谁?除去陈胜,还能是谁?
6
围观的泥腿子们,有杀过牛羊的,有屠过犬豕的。有谁杀过人?没有,更别说杀官了。看见刚才还威风凛凛的两个校尉就这么被宰了,一声不响,连牛羊犬豕都不如,一股莫名的振奋与刺激骤然冲昏众人的头脑。一阵欢腾的喧哗过后,不知哪个胆小鬼喊了声: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呀!这一声喊,令一干人立时清醒:可不!况且杀的还是个官人!
“嘿嘿!你就知道杀人要偿命?秦法,见死不救与杀人者同罪。你们方才有谁想救人来着?”吴广挺剑向四周一指,发一声冷笑,反问道,“不仅不曾救人,见人死了,还拍手称快,不是同谋,是什么?”
前排有几个人本来已经往后挪了挪脚步,想必是要开溜,听了吴广这么一问,又站住了。
秦法当真如是么?在场的泥腿子们其实谁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身为屯长的吴广这么说,有谁敢怀疑?没有。
“那咱该怎么办?”葛婴问。
“怎么办?这不写着嘛?大楚兴!陈胜王!”吴广一手仗剑,另一手高高举起从鱼腹中取出的白绢,当众走了两个来回。
其实,泥腿子们大都并不识字,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一个个对此深信不疑。这就不仅是因为身为屯长的吴广这么说了,昨天夜晚大伙儿不是分明听见狐狸精这么叫唤来着的么?
“可不。咱这地方本属楚。‘大楚兴,陈胜王’天经地义!”
说这话的是武臣。冷不防蹦出武臣这么个帮手,令陈胜与吴广两人皆吃一惊。其实,先令武臣吃了一惊的本是陈胜。昨晚那鬼火狐鸣的把戏哄得过葛婴这类货真价实的泥腿子,却没能哄得过武臣。当真是有鸿鹄之志嘛!咱还小觑了他。不过,很好。他先起,咱跟着上,复兴赵国,在此一举。当时武臣这么想。武臣究竟是什么人?对复兴赵国这么热心?可惜史册并无记载,想必是赵国贵族之后。
虽说武臣的插嘴出乎意料,陈胜懂得顺水推舟之妙,立即接过话茬道:“复兴楚国,楚人有责。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当留名。王侯将相,咱难道就不能当?”
“就是。”吴广跟着说道,“想死秦法的,站左边!想跟陈胜、吴某复楚国、取富贵的,站右边!”
吴广说毕,率先向右迈开一步。武臣紧随吴广,口喊一声:“谁会自寻死路?”
武臣这声喊得好,好像除去造反之外,就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谁会自寻死路?谁也不会。于是,陈胜、吴广手下两屯士卒一窝蜂般涌向右边。待到尘埃落定之时,陈胜举目一望,左边一个人影也没有。
陈胜、吴广见了,大喜过望。吴广把两校尉的首级割下,指挥葛婴等用酒店的桌椅就地搭台。等台子搭好了,陈胜纵身一跳,跳到台上,脱去右边的袖子,挥剑砍断,口中喊道:“灭秦复楚!右袒!”看看台下众人都照做了,又喊一声:“如有反悔”。下半句呢?陈胜顿住了,没有说出来,却用眼光向下一扫,确定众人都聚精会神了,这才喊出下半句来:“有如此头!”喊毕,挥剑一通乱砍,直至两校尉的首级被砍成肉酱而后止。
怎么看待陈胜的如许举动?血腥?狂躁?小人得志?也许。不过,倘若因此而预测陈胜之败,则未见其是。举大事之时,搭个台子,祭颗人头,发个毒誓等等,本是古人的惯例。如今虽然不复如此,不是依然保留“誓师”这说法么?什么叫誓师?陈胜搞的这一套,就是名副其实的誓师。
誓师既毕,陈胜没好意思称王,自称将军,令吴广为都尉。两人骑上本属校尉甲、乙的战马,率领九百人杀奔大泽乡乡衙门所在。连同乡长在内,乡衙门里总共只有七八条汉子,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早已化作陈胜、吴广等人刀下冤魂。
首战告捷,士气大振。陈胜、吴广趁势率众杀奔蕲县县城。当时天下无事,县城并不设防,只有数十巡卒以备鼠窃狗偷,如何抵挡得住陈胜、吴广两屯人马?蕲县城破之后,蕲县治下各乡望风归降,邻县流民纷纷响应。不出十日,陈胜、吴广手下乌合之众竟然多至数万,邻近郡县莫不为之震动。
“以你之见,咱该如何应对?”听说邻近各县守尉即将前来围剿,陈胜问吴广。
“声东击西如何?”吴广想了一想,反问。
“什么意思?”
“叫葛婴打着将军的旗号,虚张声势,率五千人向东急进,各路兵马势必领兵往东追击。将军与我乘虚直捣陈县,何愁陈县不下?陈县钱粮充裕,原名楚郡。夺取陈县,以为据点,实为复兴楚国大计之本。”
各县守尉果然中计,陈县守尉亦倾其精锐东追葛婴,县城只留代理县丞率领三百老弱病残把守。陈胜、吴广统领战车七百、步卒三万杀到县城之下,三百老弱病残一哄而散,代理县丞以身殉职,陈胜兵不血刃,轻而易举拿下陈县。
陈胜攻取陈县的消息不胫而走,临县豪强纷纷纠合恶少杀其长吏以相呼应。下一步该怎么走?陈胜召集陈县所辖三老、豪杰,征求其意见。所谓豪杰,无非就是一方之霸。至于是恶霸还是善霸,那就得看判断者的立场而定了。至于三老,是个确定的称谓。据史册记载,西汉之初,各乡推选年龄五十以上、众望所归者一人,为一乡之三老;更于各乡三老之中挑选一人为一县之三老。西汉初年的制度大抵效仿秦代,由此推测,陈胜召集的三老,想必也是如此产生的县政府的顾问。
众豪杰与三老怎么说?异口同声曰:“陈将军被坚执锐、伐秦复楚,功莫大焉。此时不称王,更待何时?”
陈胜听了众豪杰与三老之说,咳嗽一声,问道:“敢问张、陈二位前辈意下如何?”
谁是张、陈二位前辈?众豪杰与三老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过后,顺着陈胜的眼光望去,但见末座之上站起一老一中两个人来。嗨,我道是什么前辈,这不就是陈县太平里看守里门的胡三与赵四么?有认识的,心中不禁纳闷。
不错。这两人就是陈县太平里看守里门的胡三与赵四。不过,陈胜并没有说错。胡三其实就是张耳,赵四其实就是陈余。听见陈胜道出胡三与赵四的真名,一座宾客莫不大惊失色。为何如此?因为张耳、陈余两人皆是秦朝廷悬赏通缉的逃犯:拿到张耳,赏千金;拿到陈余,赏金五百。或问千金值几何?那得看问谁。落在公子王孙之手,千金或许能买一笑;落在草民黔首之手,千金足够四口之家一辈子不愁衣食。张、陈究竟两人犯了什么重罪以至朝廷悬此重赏?其实,两人都不是什么现行犯。张耳早年曾为信陵君之门客,尔后任魏之外黄令。至于陈余,之所以也遭通缉,只不过因为是张耳的死党。陈胜如何得知张耳、陈余的底细?陈胜离开大泽乡时,请张驼复出。张驼以年老力衰为由推辞了,推辞之余,向陈胜推荐了张耳、陈余。
陈胜本来请张耳、陈余首席就座,张耳婉言谢绝,只肯奉陪末座。
“什么意思?”陈胜走后,陈余问张耳。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张耳一笑,没作解释。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陈余没有追问。人家不说而继续追问者,大都是傻帽,陈余不是傻帽。看到一屋子的人都朝末座转过头来,陈余心中的疑窦豁然开朗,不仅明白了张耳所谓的“那时候”就是这时候,也明白了张耳坚持奉陪末座的意图:如果这时候他两人坐在首席,如何能产生这种轰动的效应?
待骚动回归平静,张耳一笑,道:“将军若听各位方才之言,大事去矣!”
张耳之言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哗然。陈胜连连用拳击案,喝令众人住口。
“此话怎讲?”等嘈杂之声过后,陈胜问。
“据张某所闻,秦二世已免骊山之徒三十万为军,不出十日便可抵达陈县城下。陈居四战之地,无山川之险可守,秦军四面围攻,将军孤立无援,成败之势,遂三尺童子亦可知!”
陈胜听了这话,想了一想,想不出反驳之说,于是问道:“然则计将焉出?”
“将军不如立楚国之后为楚王,建都陈县以为根本;另遣使者北上,更立赵、魏、齐、韩、燕五国之后为诸侯王,令其各自树党募兵与秦为敌。如此,则秦军既出关,必然先与山东诸侯混战,未遑南下陈县。将军于此时亲提精兵三万,乘虚直捣秦都咸阳。咸阳既下,何愁六国诸侯不服?如此,则将军必能称王天下,取秦而代。”
陈胜原本已经拿定称王的主意,请教张、陈只不过是虚晃一招,意思仅在博得崇尚贤能之誉,岂料张耳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令陈胜一时失了主意,仓惶用眼光向众人席上一扫,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吴广咳嗽一声,正待答话,却被一人抢了先手。这人姓蔡,名赐,上蔡人,蔡国末代国君蔡齐侯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