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太子丹来催荆轲:该动身了吧?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这两天之内,太子丹督促手下的人办完了三件事。第一件,把樊於期的头切下来,浸泡在药水中。第二件,把督亢防御工事的地图装裱成册,置于锦匣之内。第三件,在卷轴之中挖一个暗槽,把徐夫人的匕首在暗槽中藏好。于是,凭借已经有了,利器也已经有了,荆轲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走?我的助手不是还没来么?荆轲说,勉强地笑了一笑。太子丹没有以笑回应,只伸出三根手指头,在荆轲面前晃了一晃,斩钉截铁地说:再等三日。你的助手不来,就叫秦舞阳陪你走这一趟。太子丹说完,不等荆轲回答,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太子丹那断然的口气,连用两个“你”,而不用“荆大侠”的措辞,以及一反常态的失礼,令荆轲吃了一惊。他正在发愣的时候,高渐离走了进来。
“你以为他真把你当他的祖宗?”高渐离说,撇嘴一笑,有一点儿得意。“我叫你早点儿想法子脱身,你不听,现在怎么样?晚了吧?”
“什么叫晚了呀?”荆轲不屑地一笑,“我要是想开溜,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
“怎么?你还不知道?”高渐离说,“你已经被保护起来啦。替你把门儿的都换成了太子的随从,一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为首的就是那个一脸杀气的秦舞阳,你还想开溜?”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自己去看。”
荆轲没有去看,他知道高渐离不会骗他,也不是在逗他。
“小觑了他吧?”高渐离说,“你老说他是废物。结果呢,自己栽在这废物手上了。”
“小觑了他?我看你是小觑我!”荆轲说,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当真想开溜?要想开溜我还不早就走了,还等到今日?”
高渐离瞟了荆轲一眼,他知道荆轲这话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令他吃惊的是,荆轲居然充得很像。
“你真想去送死?”高渐离问。
“你这人怎么老是说死?”荆轲说,这回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要效仿的,是曹沫,不是专诸!”
“效仿曹沫,那就得是生劫。你这匕首淬了毒,见血就要命,万一不小心碰着了秦王政,你这曹沫还怎么学?”
“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荆轲说,捋须一笑。真正的笑,不是假装的笑。
“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有什么花招?”高渐离问。
荆轲笑而不答。他有什么花招?涂在匕首上的毒药,过了五日就会失效。只要他不重新淬毒,等他到了秦都咸阳的时候,那把匕首还不早就还原为无毒的匕首了么?
一年的时光都是一晃而过,三日三夜,名副其实不过一弹指顷。荆轲的助手本是虚拟,一年之内变不出,三日之内当然更变不出,就叫秦舞阳跟我走一趟吧!第四日一早,不等太子丹来催,荆轲自己请行。荆轲的自告奋勇,令太子丹大喜过望,当即跪下来,对荆轲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地说:燕国的社稷就全靠荆大侠了。怎么又是“荆大侠”了?混账东西!荆轲心里这么恨恨地骂了一句,嘴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我不能就这么走。太子丹仰起头来看着荆轲,一脸的恐慌。难道还有什么条件?他想。荆轲见了,不屑地一笑,说:用不着紧张。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就这么走,难道你不觉得是师出无名么?太子丹听了,稍一琢磨,后悔刚才实在是操之过急,慌忙赔下笑脸来说:嗨!可不,还是荆大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请燕王修书一封,说燕国愿为秦之藩属,比之郡县。荆大侠呢,就作为下书的特使。不知荆大侠以为如何?荆轲摇头一笑,说:就这主意?你也太笨了吧?太笨?太子丹站起身来,吃了一惊,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听人说过他笨。那荆大侠的意思是?太子丹掸一掸衣襟,忍气吞声地问。我的意思嘛,荆轲说,是这样:我同秦舞阳乔装成苦力,今夜逃出城外,明日一早,你叫人到处张贴告示:捉拿反贼荆轲、秦舞阳。罪状呢?谋杀樊於期,盗走机密文件。记住了,只能说是机密文件,千万不要说出督亢地图的名目来。说清楚了,那就是傻;含糊其辞,才是不傻。明白了?
太子丹不由得白了荆轲一眼,心中暗骂道:这混账居然如此做大!荆轲为什么要做大?为了争一口气。一口什么气?三日前太子丹不该对他忽然变脸。都到什么时候了,还争这种闲气?自以为聪明的人,也许会这么想。其实,人在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一口饭,或者争一口气么?不信?掂量掂量你自己,掂量掂量你爹你妈,掂量掂量你的亲朋仇敌、上司下属,有谁不是为争一口饭,或者为争一口气?荆轲自知事的年龄起,就在有钱人家为僮为奴,衣食不愁,要争的人,就是一口气。能够既不为一口饭,又不为一口气而活着的人,少而又少,出奇的少。太子丹就属于这少之又少的一小撮,因为他是一国之太子,他活着的意义,在于保全祖宗传下来的社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以为。于是,他就又忍下气来,赔着笑脸说:荆大侠说的是,我这就照荆大侠的意思去准备。
11
蒙嘉走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正在练剑,或者,不如说,正在赏识一把宝剑。人受赏识,被主人用;剑受赏识,被主人练。这把剑是十天前由一个叫做郑安的商人派人送来的。郑安?郑安不就是樊於期么?不错。不过,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除去秦王政与李斯,已经没有第三者。樊於期死了,长梧子也死了,魏公子无忌不仅是死了,连骨头恐怕都已经朽了。长梧子知道郑安就是樊於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并不知道。公子无忌知道郑安就是樊於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也并不知道。樊於期已经死了,这一点,秦王政也还不知道。不过,与前两点不同,这一点,他不会永远不知道,他立刻就要知道了。
“有事?”秦王政一边攻出一剑,一边问蒙嘉。
“没事。”蒙嘉支吾其辞。
没事?要是换成别人,没事敢来打搅秦王政?不过,蒙嘉不是别人,是秦王政的宠臣。宠臣本来无所事事,所以就有这种别人不可能有的特权。
“燕国上卿荆轲叛逃到咱这儿来了。”犹疑了一下,蒙嘉终于透露出一条消息来。
“荆轲叛逃了?听说燕太子丹把他侍候得跟祖宗差不多,他怎么会叛逃?”秦王政漫不经心地问,全神贯注在剑上。
“他不仅杀了樊於期,而且还盗窃了燕国的机密,看样子是想来领赏。”蒙嘉说。
“什么?他杀了樊於期?”秦王政听了,大吃一惊,立即立住脚,把剑插回剑鞘。
“今日就练到这儿?”看见秦王忽然变了脸色,蒙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秦王政不答,只挥挥手,示意蒙嘉可以走了。怎么啦?这樊於期不是你要捉拿的头号反贼么?怎么听说他死了,反倒郁郁不乐了?是因为没能生擒,所以遗憾?不像。蒙嘉心中纳闷。不过,他没有问。不仅没有问,连这纳闷也隐藏得很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没这点儿深藏不露的本事,还怎么当宠臣?
蒙嘉退下之后,秦王政又把宝剑从剑鞘中拔出来,摇头发一声叹息。这把剑是十天前送来的。郑安叫你传什么话了吗?秦王政问送剑的人。郑安说这剑是请徐夫人锻造的,比一般的剑要长出三寸。送剑的人说。就这么两句话?就这么两句话。打赏走送剑的人,秦王政走下庭院,把剑拔出来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不知道是因为一阵风,吹动一片云,令阳光抖动了一下,还是因为秦王政的手腕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秦王政忽然发现剑身上放射出“秦王之宝”这么四个字来。刚才我怎么没看见?看花了眼?秦王政把剑凑到眼前再看时,四个字又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再对着太阳把剑身一抖,四个字又重新跳出来。
真是件宝贝!徐夫人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秦王政想。长三寸又是什么意思呢?三个月前樊於期送来谍报,叫我小心刺客。这超长的宝剑莫非是他专为我对付刺客而打造的?刺客大都用匕首,匕首短小,有这把超长的宝剑在手,刺客还没近身,不就早成了剑下之鬼了么?秦王政这么一想,心中大喜。举头一看,面前武器架上插着矛、戟、斧、钺各一件,秦王顺手挥剑一砍,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矛头、戟头、斧头、钺头,一齐被砍到地上乱蹦乱跳。秦王政失口喊一声“好!”从此每日拿出这宝剑来操练三十回合。
好端端一个樊於期,怎么就死了呢?荆轲这混账!你想来领赏?赏你娘的骨头!秦王政正在心中暗骂的时候,他听见脚步声。他以为是蒙嘉又回来了,举头一看,却是李斯。
“荆轲这混账杀了樊於期,你听说了?”秦王政问。
李斯点头。
“这混账要是敢到来领赏,立刻处斩。”秦王政把剑插回剑鞘,忿忿地说。
“这混账已经来了。”
“来了?你怎么知道?在哪儿?”
“暂在蒙嘉府上作客。”
“暂在蒙嘉府上作客?蒙嘉这混账刚才怎么不说?”
“蒙嘉本来想说,见王脸色不大好,所以没敢开口。”
“所以,这混账就叫你来传话?”
“蒙嘉不知底细,我看还是让他不知道的为好。”李斯说,“不仅是让他不知道的为好,而且是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为好。”
秦王政把剑在腰带上挂好,沉吟片刻,点一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不能暴露樊於期叛逃的真相。”
“不错。”李斯说,“不过,还不止于此,咱也不能自己坏了自己的法令。咱悬赏千金购求樊於期的人头,如今荆轲提着樊於期的人头来了,咱如果不仅不赏,反而处以死刑,以后还会有谁相信咱的话?”
“言之有理。”秦王政说,“只可惜便宜了荆轲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
“卖主求荣的小人虽然可恶,可咱还用得着。韩、赵两国虽然已经成了秦国的郡县,燕、魏、楚、齐四国不是还在么?”李斯说。
“哈!依你这么说,我不仅仅是要赏他,还要把他树立为投诚的模范啦?”秦王政说罢,发一声笑。那笑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阴。
对于秦王政的这个问题,李斯没有正面答复,或者,他并没有视之为问题,所以,他也就没有答复。他只是说:“据蒙嘉说,荆轲带来的秘密文件,正是咱求之不得的督亢防御工事地图。有了这地图,拿下蓟城,我想是可以易如反掌的了。”
“督亢地图?那混账倒是识相得很。”秦王政又笑了一笑,那笑不再冷,也不再阴,让人感到一种和蔼可亲。“你这去告诉蒙嘉,叫他明日一早把那混账带到咸阳宫来见我。”
“是不是有点儿……?”李斯说到这儿,把话顿住了,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儿来。有点儿什么呢?太匆促?不怎么合适。不够谨慎?也不怎么合适。
“什么意思?”秦王政不耐烦地抢过话头,正好救了李斯的急。
“我的意思是:不如由我先去看看他这人,也看看他带来的地图是真是假?”
“不必了。”秦王摇头,“这混账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很清楚,用不着担心。至于地图吗,谅他也不敢作假。”
荆轲是什么样的人?秦王政为什么会很清楚?因为樊於期的谍报有过这样的描述:庸鄙无能,狂妄自大,绝对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那个荆轲。难道李斯没见着这谍报?不错。李斯虽然接管了樊於期的间谍网,樊於期自己的情报却经由另一条途径传到秦王,不由李斯过问。樊於期为什么继续向秦王提供情报,究竟是为秦国服务呢,还是恰恰相反?这问题樊於期自己也想过,可他自己也想不清,别人就更无从知晓了。据说,但凡双面间谍,做到后来都难免不如此。伪装得太深、伪装得太久,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樊於期警告秦王小心刺客,这好像的确是为秦王着想,由此而送上一柄长剑,于是乎顺理成章。可剑长真的有利于对付刺客么?也许是,也许不是。揭露荆轲的假象呢?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情报,可这情报的价值,究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也不好说。
次日一早,荆轲捧着锦匣,匣中装着督亢地图,秦舞阳捧着漆盒,盒内盛着樊於期的头。两人一前一后,迈着谨慎的步伐,踏进咸阳宫的大门。举头一望,两行卫士夹道而立,从宫门一直排到殿前的陛下。左边的执斧,右边的执钺,看见荆轲二人来了,司仪的一声令下,左右卫士将斧钺一齐举起,形成一道斧钺交叉的拱门。晨曦射下,寒光逼人,这排场,荆轲并不陌生。燕王接见外国使臣,也搞这一套。不同的是,在燕国,身为上卿的荆轲当然是高高地立在正殿之上,看着别人胆战心惊地钻过斧钺交叉的拱门。这一回轮到自己钻,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么?荆轲这么一想,不禁扭转头看看身后的秦舞阳。不好!怎么不好?秦舞阳平常就是一脸杀气,如今更是凶相毕露。这凶相,叫秦王见了,怎能不起疑心,荆轲正想递个眼色,叫秦舞阳收敛点儿,两名使者从殿上下来,一个叫秦舞阳随他去廷尉验交樊於期的人头,另一个传荆轲携督亢地图上殿晋见。
荆轲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么一来,不就是不能按既定方针办事了么?什么是荆轲的既定方针?两人一齐上殿,秦舞阳首先打开漆盒,只等秦王凑过来看时,一把将秦王抱住,荆轲于此时取出地图卷,从卷轴的暗槽中取出匕首来,架到秦王的脖子上。这就是荆轲的既定方针。再往下呢?必定万事大吉,就像曹沫之劫持齐桓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荆轲本来是这么想。可如今秦舞阳被带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会是个什么结局呢?他不敢肯定。他忽然觉得后悔了,不是后悔没有及早脱身,要比那更彻底,后悔不该冒充荆轲?比那还要彻底,他后悔不该不安安分分地做盖聂的书童。跟在盖聂身边,撑撑绢,磨磨墨,陪着主子读读老庄、兵法,那日子不是挺潇洒挺自在的么?虽然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名副其实的丰衣足食。太牢的味道又有什么特别好?其实还不如狗肉香。二十个女人轮番供使唤,艳福不浅吧?其实,那刺激还没有一次比得上与青青的偷欢。
准备好了?使者的催促声把荆轲从神游中惊醒。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却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晚了。使者把荆轲引到殿前的陛下,自己收住脚,叫荆轲拾阶升殿。石阶不过三层,每层不过九级,手上的地图匣不过八两,可荆轲却觉得登上这三九二十七级石阶,要比登上黑风岭的舍身岩还要艰难不知道多少倍。心情不同了,体力也就不同了。甚至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同了,他觉得登上这二十七级石阶,比在燕都蓟城太子府上住的那一年半载都要长久不知道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