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例外是樊於期。他在田光府上见过荆轲两面,这两面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不期而遇”。见第一面时,有三四个其他的客人在场,樊於期乐得有机会静静地旁观,看荆轲怎么接人待物。结果颇为失望,同长梧子一样,樊於期觉得这荆轲浅薄、庸俗、猖狂。公子无忌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人?不过,樊於期别无选择,总得试一试,于是就有了第二面。怎么试?当然是按照公子无忌安排好的联络暗号试探着接头,结果荆轲毫无反应。既然如此,这荆轲绝对不会是那荆轲,不容置疑。那么,这人是谁呢?冒名顶替的目的何在?那荆轲呢?死了,还是隐姓埋名了?樊於期正在琢磨怎么去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传来了田光的死讯。他立即想到“他杀”与“谋杀”。他建议太子丹找个名医来好好检验一下田光的伤口,看看有没有问题。太子丹婉言拒绝了,这么做,岂不是会令荆轲多心?田光本来不过是死千里马,荆轲是活千里马,因死马而令活马多心,能是明智之举么?绝对不可能是。况且,既然荆轲已经答应了替我效死,就算田光死得不明不白,又有什么关系呢?田光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不是么?可以用“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这么八个字盖棺论定了,何必还追究那些不相干的细节?
太子丹这么想,没好意思这么直说。可樊於期是什么人?要是连太子丹的这点儿心思都猜不出来,还怎么在秦王政的鼻子底下当双面间谍?于是,樊於期就提醒太子丹说:我担心的不并是田光,是荆轲。担心什么呢?太子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你确信这荆轲能成事?”樊於期问。
“如果天下第一剑客还不成的话,还有谁能成?”太子丹反问。
“如果这荆轲不是那荆轲呢?”
“你以为我没调查过?”太子丹听了一笑,“高渐离是荆轲的朋友,这是江湖上公认的事实,对吧?高渐离能认错人?高渐离不可能也是假的吧?假的,能有那击筑的功夫?再说,我还特地找了两个参与徐陵大会的人物来从旁观察,两人都肯定地告诉我说:这荆轲,就是那与会徐陵的荆轲,这还能有错?”
太子丹说的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不容争辩。樊於期还能说什么呢?把他自己的底亮出来?他不敢冒这风险。再说,即使如此,那也只能说明这荆轲不是樊於期的接头人。樊於期并无任何切实的根据证明他的接头人一定得是被人尊称之为“天下第一剑客”的那个荆轲。
可樊於期还不想就此撒手,他为什么在乎荆轲有没有真本事?因为他猜测公子无忌之所以叫荆轲同他接头,也无非是想叫荆轲通过他去行刺秦王。一个剑客,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别的?如果这荆轲能成功地行刺秦王,那么,管他是真是假,也无论是不是通过他樊於期,总算是了却了公子无忌的心愿。如果这荆轲不能成事呢?虽说不是他樊於期的责任,九泉之下与公子无忌相对之时,能不无遗憾?
于是他说:“其实,最好的法子是叫他跟你手下的高手比试比试。如果他手段高超,不是荆轲也没关系。如果他手段低下呢,是荆轲也无济于事。”
“我也很想看看他的剑法究竟有多神奇,”太子丹说,“不过,我担心他会多心,田光已经因多心死了,我不敢再冒这个险。”
10
田光是死千里马,荆轲是活千里马,两人的待遇总得有些高下之分才成吧?太子丹叫鞠武去试探荆轲的口风,看看荆轲有什么要求。换座更大的府第?鞠武问荆轲。荆轲对于太子丹赐给田光的府第其实很满意,不过,真真有些担心田光的鬼魂作怪,所以他就点头说:那当然很好。不过,重要的倒不是府第。重要的是什么呢?鞠武猜了一猜,说:太子考虑到田先生上了岁数,所以,不曾多送几名使女。荆大侠正当壮年,一个真真怎么会够使唤?太子正亲自替荆大侠挑选二十名美女,不日当可送上。荆轲淡然一笑,说:太子想得周到。不过,我荆某对这些事情也都看得淡。什么意思?鞠武想,还想要什么?其实,鞠武心中不是完全没有数,不过,这一回合,他决定采取以退为进之策,于是,他就假做沉思之状,看看荆轲怎么启齿。
荆轲见鞠武装傻,心中暗笑:你以为你难得倒我?暗笑够了,这才不急不忙地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说:“女人嘛,只是一种调剂、一种休息。一个人要是整天想着女人,那还能够有所成就?我荆某夙夜思考的,是怎么才能不辜负太子对我的信任。田光生前的职位是上将,这职位不能说不高,不过,太刺眼。”
“太刺眼?太刺眼是什么意思?”鞠武问,这回不是装傻,他的确没明白荆轲的意思。
“将的职能是什么?”荆轲说,“当然就是负责征战。咱燕国的假想敌国是谁?除了秦国还能是谁?如果也用我做上将,那么,针对性岂不是太明显了么?太明显,就是太刺眼,秦王政能不格外防着我?”
“言之有理。那么,荆大侠的意思是?”
“当年燕昭王任命乐毅为亚卿,‘卿’这官称就比‘将’要好多了。不过,燕昭王也犯了个不小的错误。什么错误?‘亚’字用坏了,这说明燕昭王对乐毅还不够信任。如果燕昭王用乐毅为上卿,结局就会不一样了。上卿,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谁还敢小觑他?当年的燕太子就是因为小觑了乐毅,两人之间才会构成嫌隙,也是因为小觑了乐毅,太子即位为惠王之后,才会想着叫劫骑替换乐毅。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覆辙,咱是不能再重蹈的了。”
鞠武听了,不禁白了荆轲一眼。哈!好大的胃口!他想。不过,他只能止于这么想一想。来前太子丹再三嘱咐过他:无论荆轲要求什么,都绝不能表示反对为了咱燕国的存亡他要什么咱都得同意明白吗想起太子丹的叮嘱,鞠武慌忙堆下笑脸,说:“没问题。这上卿之位,本来一直虚设,就是为了等待荆大侠这样的人物。”
三日后,太子丹同荆轲交换了府第,太子丹贴身的二十名使女,也统统留下来供荆轲使唤。第四日晨,早已不过问政事的燕王喜亲临黄金台,在一片欢呼与金鼓声中,策命荆轲为上卿。第五日晚,荆轲在府上大宴宾客。太子丹不仅立在府门之外替荆轲迎接客人,而且还请燕王赐太牢一具。所谓太牢,就是烤全牛一只。这排场,照例只用在宴请诸侯的场合,为人臣而得以享太牢,令与会宾客惊羡不已。酒阑兴隆之时,高渐离自请献技,击筑三通,阖座大喜过望。客人走后,荆轲留下高渐离。
“这日子过得怎么样?”荆轲踌躇满志地问。那时候荆轲与高渐离对坐在书房之内,品茶醒酒,贴身的使女都指使走了。
“得看能过多久了。”高渐离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他本不想浇这么一瓢凉水,可忍不住有那么几分嫉妒,这话、这神态也就没遮拦地呈现出来了。
“嗨!这种日子,哪怕只过一天也就够了。对吧?”荆轲大笑,他看出高渐离的妒意,故意夸夸其谈。
“那你还不趁早想出一条脱身之计来?据我所知,太子丹没耐心得很,说不定明日就请你上路。这日子,岂不当真就只能过一日了么?”
“笑话!”荆轲嗤之以鼻,“明日就叫我上路,有那么容易吗?我已经跟他说了,我得有凭借,得有利器,还得有个助手。差了一样,事情办不成,叫我去只是白送死。”
“叫你白送死又怎样?你以为他在乎你死不死?”
“你怎么这么傻?我白死了,秦王政还饶得了他?所以,我那话的意思是:你怕死吗?怕,就别叫我去白送死。”
荆轲一向称道高渐离聪明,心里究竟怎么想且不说,至少在嘴上是如此。如今却公然大言不惭地说高渐离傻,这叫高渐离听了极不自在。于是他反唇相讥:“凭借?利器?助手?这不都容易得很么?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妙计!”
“容易不容易,不由你说,得由我说。”荆轲轻蔑地一笑,“拿什么做凭借?我叫他给我督亢防御工事的地图,外加一颗人头。我说:没有这两样东西,秦王政恐怕不会见我,不见我,叫我怎么下手?”
“人头?谁的人头?”听了这话,高渐离吃了一惊。
“秦王政悬赏捉拿谁?”
“你要太子丹杀樊於期?”
“不错。”
“他肯吗?”
“他不肯不正好吗?他一日不肯,我不就是可以一日不走么?”
“还真有你的。”高渐离说,“利器呢?你要他把你那纯钧宝剑给找回来?”
荆轲摇头,说:“那宝剑现在落在谁手上都不知道,叫他上哪儿去找?况且那宝剑是我自己放弃的,这会儿又叫人去找回来,那是太过分了。太过分就会露出马脚,什么事情都得适可而止。”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要他去请徐夫人定做一把匕首。”
“高!”高渐离忍不住喝了一声彩。为什么“高”?徐夫人并不是姓徐的男人的夫人,徐夫人谁的夫人都不是,因为徐夫人是个男人,只是姓徐,名夫人。徐夫人精锻的匕首一向号称天下第一,既要刺秦王,没有理由不用最好的匕首吧?可是要徐夫人精锻一把匕首,没有一年的时间绝对交不了货。为什么要那么久?因为徐夫人的匕首要淬火十二次,每次要间隔至少一个月。
“等匕首来了,还得涂上毒药。这道工序由我自己动手,什么时候能做完,当然也就由我说了算。拖一年也许有点儿不好意思,拖个半年不成问题。”
“助手呢?你想叫谁去充当助手,该不是叫我去陪你死吧?”
“谁说我要去死?”荆轲不屑地一笑,“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学曹沫么?”
你真以为你有那本身?高渐离心中这么想,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不是因为不想泼凉水、扫荆轲的兴,是因为他觉得他与荆轲之间已经有了一堵墙。那堵墙,是荆轲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想到这儿,他就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醉生梦死的日子究竟是快活,还是无聊?荆轲应当比谁都知道得清楚,因为自从他搬进太子府,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当真地醉生梦死。不过,应当的事情往往并不当真发生。当太子丹把徐夫人锻造的匕首送到荆轲手中的时候,荆轲如梦初醒。怎么这么快?荆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快,是荆轲的唯一感受。一年之中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苦苦地想了一想,居然想不出来,只有一片模糊的印象,既没有快活的感觉,也没有无聊的感觉。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他搬进太子府后那第一次大宴宾客的排场。往后呢?往后的事情不再有新鲜感,也就不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荆轲接过匕首,在手上把玩了一回,对着刃尖吹了口气。
“徐夫人的匕首就是与众不同,拿到手上就感到一股杀气。”荆轲说。
跟荆轲一样,太子丹也是个外行,不知道“杀气”存在于杀手之心,并不存在于刀剑之身。所以,他就附和了一句:“可不,要不要试一试?”
“现在就试?”荆轲摇头一笑,“现在试有什么用?等我淬以毒药之后再试不晚。”
荆轲磨蹭了两个多月,说是毒药已经淬好,可以初试了。
“初试?”太子丹听了一愣,“那得试几次?”
“几次?”荆轲笑,“还没试怎么知道?”
太子丹不悦,不过,没敢把那“不悦”透露出来,赔着笑脸问:“怎么试呢?”
荆轲说:先用狗来吧。狗牵来了,荆轲在狗屁股上扎了一刀。那狗狂蹦狂吠了两三分钟,七窍流血而死。
荆轲见了,摇摇头,叹口气,却并不说话。
“怎么?不成?”太子丹恐慌地问。
“可不!你没看见它死得太慢了么?”荆轲说,“据樊於期说,秦王见客,照例有御医在场。一条狗况且耗这么久,他秦王政体格魁伟,正当壮年,又有医师及时抢救,你不怕他死不了?他死不了,咱燕国不就遭殃了么?”
“不错。”太子丹想了一想,只想得出这么两个字。
一个月后,荆轲说可以再试试了。怎么试呢?还是找来一条狗,如法炮制,结果那狗只叫唤了两声、蹦跳了一下就栽倒在地。差不多了吧?太子丹问。差不多了。荆轲说。不过,两人说的“差不多”,并不是一个意思。太子丹的意思是“成了吧”,荆轲的意思是“还得再加工”。怎么还不成?太子丹问。还不够快。荆轲说。于是,一个月又过去了。这一回,用来做试验的狗比较幸运,没来得及叫唤就断了气,显然是死得及时、死得没有痛苦。
“这回是成了!”太子丹见了,失口喊了一声,一脸的兴奋。
“成是成了。”荆轲说,“不过,还得用人再试一回。”
“用人?”太子丹吃了一惊。
“不错。狗毕竟不是人。只有拿人试过,才能绝对放心。”
“用谁呢?”太子丹踌躇不已。
“嗨!死牢里的死囚犯不是多的是么?”荆轲不屑地笑了一笑。
“这你荆大侠就不懂了。”太子丹说,“处决死囚,照例在冬至后的第三日。如今刚过中秋,岂不是又得等?”
荆轲听了,心中暗笑:我不懂?究竟是我不懂呢,还是你不懂?荆轲暗笑,因为他的目的正在于再拖三四个月。
“何必用死囚?拿我开刀不就成了?”
谁?听见这话,太子丹与荆轲两人都吃了一惊,扭头一望,原来是樊於期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不是正等着用我这颗头,送给秦王做见面礼的么?”樊於期指着自己的脑袋,脸上挂着笑。假笑,苦笑,还是冷笑?荆轲看不出,太子丹也看不出。
“哪儿的话!”太子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听谁说的?”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樊於期说,“不过,这难道不是荆大侠的意思?”
荆轲应当怎么回答才好呢?他用不着想。不是他预先就想好了,是樊於期出手了,令他来不及去想。樊於期用什么出手?用剑,还是用刀?都不是,出的是一双空手,来夺荆轲手中的匕首。看见樊於期张开双臂扑过来,荆轲本能地往后一跳,可竟然没有跳起来。一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在荆轲的小肚子里增添了二十斤脂肪,往后的跳跃于是变成了往后的跌倒。在跌倒的时候,荆轲的手腕被樊於期抓个正着。多日不练功夫,荆轲腕上的肌肉少了四两,肥肉多了半斤,被樊於期这么一攥,他觉得疼不可耐,五指松开,匕首落地。不过,不是直接落地,是先在樊於期的左腿上划了一道,然后方才落地。血渗出来,樊於期一声不响地倒下了。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太子丹恰好在这一瞬间眨了一下眼,什么都没看着,包括荆轲向后跌倒的狼狈在内。等他眨完眼睛,他看见荆轲倒在地板上,樊於期倒在荆轲身上,徐夫人的匕首在地板上左右摇摆,还没找着平衡的位置。樊於期究竟想要干什么?试试荆轲的武功,还是当真像他说的那样,用他自己试刀?他在生前没对人说起,死后再也说不出来,谁都没法儿知道了。
“怎么回事?”太子丹惊慌失措地问。
“邯郸城破,赵王被俘。”
说这话的当然不是樊於期,当然也不是荆轲。是谁呢?太子丹慌忙扭转头,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使者。荆轲趁机爬起来,太子丹于是又没看着荆轲挣扎着爬起来的那副狼狈。如果他既看见了荆轲跌倒的狼狈,又看见了荆轲起来的狼狈,他会怀疑荆轲的本事么?也许。不过,也许来不及怀疑了。三日后,秦国的先头部队抵达易水南岸,与燕国的边防守军隔河相望。警报传到蓟城,全城戒严,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