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成了水上流动人口,心中虽然不快,日子倒也过得太平,直到有一晚碰到两个打劫的人。他从酒店出来,刚刚踏上草篷船,船舱里跳出两条黑衣蒙面汉,各执一把朴刀。那晚无星无月,黑衣显得越发黑,朴刀显得越发亮。凉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一股鱼腥。那两条汉子没说“拿鱼肠来,饶你一命”,说的是“拿钱来,饶你一命”。专诸如果有钱,也许就给了,他从来没同人动过手,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功夫。更何况他手上无刀无剑,叫他拿什么跟人动手?可是不巧,他那天卖鱼所得,都变成了肚子里的酒食,身上、船上分文无存,他又不善说谎,一老一实说了声“没有”。两条汉子听了,各自大骂一声“混账”,两把明晃晃的快刀一齐砍来。专诸躲过了,想起腰包里备用的渔线,慌忙摸出来,顺手一甩,反手一勾,一来一去,不偏不倚,正好切断两条汉子的喉管。两条汉子没来得及吃惊,就前仆后继。专诸自己倒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原来本事这么大,大得可以轻而易举就把活人变成死人。他不如潇潇子心细,没有想到收尸,撇下两具死尸不管,跳上草篷船,以为可以一走了之。没想到死人也可能传递消息,渔线切开的伤口,让范通那一类的内行看了,可以看出薄、可以看出轻灵、可以看出那凶器原来竟然是吴王暗中遣人寻访的鱼肠剑!
一个月后,专诸又来到那个湖汊喝酒,他发现被人跟踪,他以为又有人想要他的钱,结果什么都没发生,不仅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而且一连两三个月都相安无事。可正当他要彻底忘记这事儿的时候,有人来向他索取鱼肠了。来的不是一般的打劫汉,武功要高得多,兵器也五花八门,有长有短、有明有暗。专诸呢?以不变应万变,照例用渔线直取喉咙那一招。半年多来,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的人有多少?专诸从来没想去数过,就像公子光不数女人一样,没这份儿心思。每杀一次人,他只想一件事:自己什么时候被杀?被谁杀?
那一日,当他看到那驼背的老者,他的心往下沉。克星终于来了,他想。他为什么这么想?因为那老者的眼神令他心绪缭乱、魂不守舍。心绪缭乱还怎么杀人?魂不守舍难道不正是死亡的前兆?可是他不想死,不想在还没弄明白怎么叫活出个名堂之前就死。他解缆、撑船,眼睛四下张望,眼神却不曾离开过那老者的双手一瞬。杀人总得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出手,死也要死个明白。那老者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船离岸没多久,就把一双手藏在背后。也许这只是专诸的猜测,不少人都有背手的习惯,与看透别人的心思无关,与藏不藏也无关。不巧,有这种习惯的人大都是养尊处优的人,而专诸恰恰没见过养尊处优的人。他见惯的人都是干活的,手难得闲,得闲时也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经常是把两个手掌紧攥在一起,把指关节捏得咯咯响。老者显然不是那号人,他背着手靠着船篷,望着专诸撑船,一副逸然潇洒的样子,令专诸感受到一种格外的不自在。
待船行到四望一片水,水外只见天的时候,专诸问:“总得说个地方吧?不能只在水里头转?”
老者回答说:“只在水里头转是你说的。我不是说了越远越好吗?”
专诸说:“越远越好也要是个地方。”
老者说:“最远的地方难道不就是对岸?怎么不是个地方?”
“对岸?”专诸反问,露出些许轻蔑的神情。
“怎么?不敢去?”老者嘲笑,似乎是针对专诸的轻蔑。
“怎么不敢?”年轻人好胜,专诸不能例外,“那要明天才能到,船上没吃没喝,也没地方睡,怎么去得了?”
老者听了,又一笑,不再是嘲笑,是得意的笑,笑罢,挥手往船舱里一指,说:“有鱼、有肉、有酒,怎么能说是没吃没喝?这舱里明明有一个铺位,怎能说是没地方睡?”
专诸顺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发现船舱里多了两个漆黑描金食盒。食盒是为盛鱼、盛肉、盛酒用的,这不错,但未尝不可以藏刀、藏剑。
“怎么,不信?要不要我把盖子掀开让你看个明白?”这一回,老者分明是看透了专诸的心思。
专诸说:“谁说不信?不过,只有一个窄铺位,怎能睡得下两个人?”
老者说:“总得有一个人撑船,哪能两人一齐睡?”
专诸说:“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该谁睡?是你?还是我?”
老者说:“你还真会讲笑话,做生意的规矩,照例是出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出钱。你既收了我的钱,难道还能叫我撑船,让你睡觉?”
专诸说:“自然不会叫你撑船,不过,人困了就得睡,你不怕我打瞌睡时失手,把船撑翻?”
老者笑道:“船翻了,你我一同葬身鱼腹,这种吃亏的事儿你怎么会做?”
专诸也笑,说:“一同死了,还能分得出谁占便宜,谁吃亏?”
老者又笑道:“吃亏的当然是你!我活了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你呢?年纪轻轻且不说,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清楚,就这么死了难道不是可惜得很?”
专诸还想跟着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老者的话刺中了他的要害,就像他用渔线切断别人的咽喉一样,又准又狠。不过,毕竟有一点不同,他毕竟没有死。快要淹死的人,连稻草都会当作救命符。专诸也不能例外,他气愤地说:“笑话!我专诸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谁?”
老者不再笑,只摇头一叹,说:“何必自欺欺人!”
人的要害只有一处,既然已经刺中,再接着往里捅,那是低手过招。老者不是低手,一句“何必自欺欺人!”就像把已经刺中要害的剑从要害里拔出来,让对手把鲜血如何从要害慢慢流淌出来看个一清二白。
“你究竟是谁?”半晌之后,专诸问。他以为除此之外,他已经无话可说。
老者却说:“我是谁无关紧要。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人?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朋友?”
“我从来没有朋友。”
“所谓从来,说的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从今以后就难道也不能有?凡事都有第一回嘛。我同你结个忘年之交,你看怎么样?”
“为什么?为那鱼肠吗?”
“你当真有那鱼肠?”
这句话,老者已经问过一次,一问再问,可见一心一意于此。专诸终于又能笑了,至少,他猜中了老者来找他的目的,可以算是赢了一个回合,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看见专诸笑而不答,老者说:“你想不想活得平安无事?”
“这还用问?谁想招惹麻烦?”
“你把鱼肠交出来,我担保从此不会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老者说,态度好像认真得很。
“交出来?凭什么交出来?就凭你这句话?”
老者点头,态度依然认真。专诸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就权当你是个朋友吧,也比不上亲兄弟。我把鱼肠交出来,你总得拿点什么来交换吧?”
专诸的话音未落,砰然一声响,一只羽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专诸脚尖前的船板上,箭杆上拴着条丝巾。老者好像吃了一惊,撇下专诸不管,慌忙扭头一望,一条快船乘风逐浪而来。专诸趁老者扭头之际,弯腰伸手,把丝巾一扯,扯断了,拿在手上一看,只见那丝巾上写着十个小字,写的是:“留玺不留命,留命不留玺。”字迹之尾,另有一个鲜红印记,好像是一朵花,又好像是一片云。专诸看毕,老者正好回过头来。专诸把丝巾在老者面前一晃,说:“不是要我交出鱼肠来的么?怎么又换成了玺?”
老者脸上略呈一丝惊慌,失口道:“果然是赤云帮!”
专诸没听说过什么赤云帮,不过,他从老者脸上的惊慌之色,猜出这帮人同老者并非一伙,心中略微松了口气,嘴上却故意装傻道:“你慌什么?这什么‘赤云帮’的,难道不是你请来的帮凶?”
老者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道:“我请来的帮手?实不相瞒,这帮人是冲着我来的,与你本不相干。不过,你我既然同在一条船,少不得要同舟共济。”
专诸问:“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叫我做你的挡箭牌不成?”
老者又摇头一笑。摇头是一样的,笑却不再是无可奈何的笑,是调侃的笑。一边笑一边说:“当然不成。挡箭牌是死的,我要的是活帮手。”
专诸说:“哈!你想得倒是挺美,我凭什么要帮你?”
老者说:“因为赤云帮杀人,从不留下活口。除非你想死,否则,你只有帮我这一条路可走。”
专诸说:“这解释好像不错,其实却不对。”
老者问:“有什么不对?”
专诸说:“这丝巾分明写着‘留命不留玺’,你把那玺交出来,不就免了一死?”
老者说:“别说那玺我没带在身上,就算带在身上,我也绝不会交出来。所以,人是一定要杀的,只看是谁杀谁?”
专诸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方才你还在劝我交出鱼肠来,怎么你自己就舍不得一个什么玺?”
老者随口应了声“没闲工夫同你斗嘴”,转身一跃,跳过船篷,在船的另一头站定。那艘快船恰好闯过来,打横了,挡住专诸草篷船的去路。快船头上站着一条汉子,背负一张弓,腰下挂着箭壶,左右两手各持一把流星锤。后坐四个操桨的,一齐撇下桨,各持刀剑,跳将起来。
持流星锤的汉子瞟一眼老者,又瞟一眼专诸,冷笑道:“应当是一男一女,怎么成了一老一少?”
老者应声道:“这么说,你是找错人了。”
那汉子又发一声冷笑,说:“笑话!赤云帮的消息是从来不错的。你就是潇潇子,你以为你戴上假发,贴张假面,装成个驼子,别人就认你不出了?”
潇潇子?潇潇子是什么人?是这个老家伙?怎么又应该是个女人?专诸正在纳闷,冷不防听见老者说:“你管谁是潇潇子干什么?你也不看看你要找的东西在谁身上?”
五双眼光迅速从老者与专诸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停留在专诸的脖子上。专诸本来想破口大骂那老者无赖,却被五双眼睛盯得发毛,于是改了口,冲赤云帮的五条汉子喊道:“我看你们不该叫什么‘赤云帮’,叫‘吃屎帮’还差不多。你们怎么就轻信这老家伙的胡说八道,以为我脖子上的玺就是你们要找的玺?”
那持流星锤的汉子听了这话,打个哈哈,道:“一个撑船摆渡的,居然敢于如此口出狂言,想必是会些花拳绣腿,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可以跑江湖了。老五!还不去教训教训他!”
站在最右边的汉子应声一纵,跳上专诸的船,人还没到,剑已先到。专诸看准剑的走势,往左一闪,恰好躲过。也许老五的剑法本来就不怎么高明,也许老五过于轻敌,不过,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之,老五这一剑刺得过于实在。老五一剑刺空之时,专诸劈下了一掌,劈得也很实在,但是没有落空。老五的命没了,躯体还在,不仅还在,而且还没有静止。先是向后跌倒,然后是从中一分为二,最后是化作两片落入水中,溅起两堆浪花。剩下的六个活人,五个都惊呆了。潇潇子不止一次替专诸收尸,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尸体,因为专诸从来不曾徒手杀人。这一回,他本来也想用渔线,但是老五的动作太快,他只来得及撇下手中的篙,来不及去兜里取渔线,只好徒手切下一掌。凡事都有第一回嘛,还真让潇潇子说对了。专诸虽然是第一回徒手杀人,但他自己没有吃惊,因为他徒手剖过鲨鱼与鳄鱼,对象虽然不同,结局却是一般无二。赤云帮的四条汉子都见过这样的尸体,他们吃惊,是因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撑船摆渡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是掌门的什么人?”赤云帮的四条汉子异口同声地问。
掌门是什么?什么是掌门?专诸听不懂这样的话,他虽然日日夜夜在江湖上跑,却不是个跑江湖的。掌门就是头儿,头儿就是掌门。潇潇子看出专诸听不懂,这么替他解释。专诸听了就更糊涂了:赤云帮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赤云帮的头儿能同我有什么关系?
“掌门的柔掌从来只传掌门的传人,你要不是掌门的传人,你怎么能会这柔掌?”赤云帮的四条汉子又异口同声地问。
这问题令专诸回想起那死了的老头子说过的话: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刚?想起这句话,专诸本想说:我那柔掌是家传的。可是这话还没出口,又想起他叫那老头子“爹”和“爷”时挨的那两个大嘴巴,非爹非爷,能说是一家人么?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愣给噎下去了,换成了一句:什么柔掌不柔掌的!我这掌法叫刚掌。以刚克柔,专门对付你们掌门的柔掌。不信?谁敢来试试?听了这话,四条汉子一齐打个冷战,亲眼看见老五是怎么死的,还有谁敢来以身试专诸的刚掌?
不敢?那你们还不走?难道还想要抢他脖子上的玺?说这话的是潇潇子,她从嘴里吐出个竹簧,还原成女声,伸手在头顶一掀,掀去白发,露出青丝。又在下巴一揭,揭去苍老的面具,显出潇潇子的本来面目。两肩一抖,背上的驼子没了,原来是一副苗条的身材!在场的六个活人,又有五个惊呆了。不过,这一回惊呆的都是男人。他们惊得发呆,不是因为老头儿忽然变成了美女。他们惊得发呆,是因为她的出现令他们都想到了死。不是好勇斗恨导致的死,不是贪财好色导致的死,是心甘情愿的死,是视死如归的死。潇潇子自己没有吃惊,甚至也没有得意,男人的这种眼神她见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
她只是不耐烦地冲着赤云帮的四条汉子挥一挥手,说:“怎么?还不走?还非得等老娘动手?”
那四条汉子当真就这么乖乖儿地走了,比听老娘的话还要乖过至少十倍。
4
赤云帮的四条汉子走远了,湖上又回到了四望一片水,水外只见天的二人世界,不过,不再是一老一少的二人世界,是一男一女的二人世界。天际飘来一阵凉风,吹下一湖烟雨。茫茫烟雨之中,潇潇子从容不迫地宽衣解带,一丝不挂地在船板上躺下。专诸见了,头脑嗡然一响,停止了思维,忘记了一切,包括那因为想活出个名堂来而产生的愁绪。无忧无虑的专诸,恢复了男人的正常功能,令潇潇子感受到久违了的满足。也许专诸的确比别的男人更能,也许是专诸久经抑制,一旦暴发,所以特别能,也许只是因为专诸是她渴望已久的男人,所以用不着专诸花费多少力气攻坚,她自己就融化了她自己。这些,潇潇子都没有去想,她是懂得享受的人,懂得享受的人只享受结果,并无兴趣追究原因。不过,凡事都有终结,再好的享受也不能例外。几番云雨过后,专诸与潇潇子都心力俱竭,双双赤条条仰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任凭风吹雨打,像两条退潮时没来得及走脱的鱼。
专诸但愿他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可惜,人不是朝生暮死的虫。人生不如愿的事儿偏多,不是偏少。想死的,死不了;求长生不老的,却偏偏死了。不知道躺了多久,专诸的心先活过来,接着躯体也恢复了知觉,两膝弓起,双手伸到脑后。潇潇子也许恰好在此时复苏,也许早就清醒了,只是在静静地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看见专诸有了动静,她大声吐了口气,专诸起身下到船舱,穿了衣裤出来,扔给潇潇子一条毯子。潇潇子会心地一笑,跳将起来,用毯子把自己裹紧。她感到极其得意,为什么得意?没有一个男人能不是她手下败将,身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女人,能不得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