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谁知道什么是鱼肠?那一日,专诸在那酒店里喝多了,问出这么个怪问题。喝多了吗?那是别人的误会,专诸其实是在反复琢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方才提出这个问题的,绝非酒后的胡言乱语。问题怪吗?极不寻常,不只是一般的怪,而且是出奇的怪,怪得一酒店的人都停下了本来的动作,一齐看着他发呆。最终是酒店老板打破寂寞,他毕竟是老板,与众不同。他说:什么是鱼肠?不就是喂狗喂猫的料吗?此言一出,大伙儿跟着一同附和,有的用嘴,有的用手,有的用脚。用嘴的,哈哈大笑;用手的,敲桌子;用脚的,跺地板;把本来冷冷清清的小酒店搞得热烈非常。妓女们笑得最开心,热烈的气氛往往是生意的前奏。其中一个最骚的妓女肆无忌惮地向专诸频送秋波,不是因为专诸给她们带来了生意,是因为专诸令她心跳,像杯中的酒。喜欢谈吐风雅的女人不会看上专诸,喜欢眉目清秀的女人也不会看上专诸。专诸木讷寡言、粗犷冷峭,只有玩腻了风流倜傥小生的女人才会看得上他。
等笑闹的声音渐渐地淡了,专诸说:“我也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不信。”
“他们?他们是谁?”有一个善于谈吐的酒客反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都是生人。”
“你同我们都不怎么说话,怎么偏爱同陌生人套交情?”
“又不是我找他们,是他们找我。”
“找你?总不是问你买鱼肠吧?”这句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还就让你说对了。不过,不是买,是要。”专诸认真地说,对哄笑不予理会。
“你没狗没猫的,留着鱼肠反正没用,给他们不就成了?”
“我也以为这么着就能打发他们走路,可是他们不干,一个个亮出家伙来,说什么‘交出鱼肠来,饶你一命’。”
“那你怎么办?”
“他们一来总是四五个,我又没地方跑,还能怎么办?”
“你把他们都给宰了?”一个客人问。
“这还用问?不宰了,他还能在这儿同你说话?”说这话的是酒店老板。
“不是宰了,只是了结了。”专诸说。
“什么意思?宰同了结还有什么两样?”老板反问。
“我身边从来不带刀,拿什么宰?”
“你还用得着刀?你的手比刀还快。”说这话的是个鱼贩子,他不止一次看见专诸徒手剖鱼,不是一般的鱼,是鲨鱼与鳄鱼。
“鱼是死的,这些人是活的,而且手上有刀有剑,我用手砍过去,还不是把我自己的手给砍下来?”专诸说。
“那你拿什么了结他们?弹弓?”
“外行!弹弓只能打远,怎么派得上用场?”酒店老板奚落地笑。
“那你说是用什么?”被奚落的人反问。
“你问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问他?”
这老板果然不比寻常,眼看没辙的时候又找出辙来。一酒店的人于是又都睁大眼睛盯着专诸,等他回话。那种聚精会神,同那五个死人没死之前的那一刹那盯着专诸,等他出手时的神情相差无多。
“我只好用渔线。”专诸说,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是装出来,是真的,专诸这人不大会显示激动。
“渔线?渔线怎么杀人?”
“钓鱼的时候,把渔线往鱼嘴里甩。既然不是钓鱼,换个地方不就成了。”“换个地方?换个什么地方?”
“往喉咙上甩。”专诸说。
专诸这话一出口,一酒店的人都被镇住,方才热闹的酒店顿时鸦雀无声。
3
专诸在鸦雀无声的时候静静地走出酒店,站在那条说不上是街道的泥土小路上对湖汊望了一望。不久,草篷船里就有了人。除了专诸,还有一个驼背的老者。专诸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吃惊的样子,专诸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吃惊,不是因为看见船里多了个人,这种场合他遇见得多了,早已不能引起神经的兴奋。他吃惊,是因为这老者的眼神令他透不过气。
“你也是来要鱼肠的?”专诸问。
“你有?”老者反问。
专诸点头。老者似乎不怎么信,追问道:“你当真有那鱼肠?”
专诸又点一点头,等着老者说“拿鱼肠来,饶你一命”。可是老者并没有这么说,不仅没有这么说,反而好像有点儿失望。不过失望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微笑代替了,要不是专诸善于察言观色,那失望压根儿就没存在过,就连善于察言观色的专诸,也都怀疑那失望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我家里没猫没狗的,要鱼肠有什么用?”老者淡淡地说,语调近乎调侃。
专诸觉得胸腔里的心怦然一跳,这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老家伙必定是个高手,深藏不露,专诸心中这么想着,嘴上胡乱应付道:“这么说,你是找错地方了,我这儿的鱼都卖完了,只剩下鱼肠。”
“谁说我要买鱼?”老者又笑了一笑。
专诸不答,等着老者说下去。老者却也不再说话,只盯着专诸的眼睛看,好像在打赌看谁能不先开口。一阵风起,从湖上吹过来,草篷船晃了一晃。专诸终于先开口,他受不了那老者的注视。
“你既不买鱼,又不要鱼肠,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专诸问。
“买渡。”老者说。
“买渡?”
“不错。”
“可惜我的船不是摆渡的船,我的人也不是摆渡的人。”
“可是我的钱却偏偏是摆渡的钱。”老者的衣袖一晃,手里多了一锭赤金,一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样子。
专诸穷,但不缺钱,卖鱼所得足够他买醉,除此之外,并无使钱之处。钱对他没有诱惑力,但这老者对他有诱惑力。买渡只是个幌子,当真要的还不是那要命的鱼肠?这老者与先前来的那些人不同,说不定正是幕后的主使。老天赐我这良机,好让我有机会打听出那鱼肠究竟是什么宝贝,又究竟同我有什么关系。
专诸这么想着,就装出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笑道:“要去哪儿?”
“哪儿都成,越远越好,这地方令我闷得发慌。”老者说,一边把手上的金子递过来,好像惟恐专诸反口。
专诸白了老者一眼,心想:这老家伙怎么好像并不够老练?地方还没想好就想骗人上钩,还是狡猾得出奇,令我琢磨不透?口中却打趣道:“怎么一个老人家,说起话来倒像个逃婚的小妞儿?”
老者扑哧一笑,笑得天真无邪,道:“你这人看着老实,怎么心眼儿也歪得很。”
“人不可貌相嘛!”专诸又白了老者一眼,心想:这老家伙果然奸诈,居然能笑得无忧无虑,同孩子一般。
“你这话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老者问。
专诸不答,从老者手中接过金锭,扔到舱里,把缆绳解了,草篷船一摇一晃,离岸而去。
“你我都是人,能有多少区别?”老者见专诸不答,自我解嘲般搭讪了这么一句。
能有多少区别?区别大了!你想哄谁?你是为那要命的鱼肠而来,我是为把这离奇古怪的事儿弄个水落石出而同你周旋。等会儿你我之间,就会有一个活,有一个死。死的喂鱼,活的……专诸想到这儿,忽然没了词儿。他本来不过只是想:活的继续打鱼。但这想法还没有传送出来就变了,变成了:活着就为了打鱼?你看人家公子光,整个一太湖就是他的后院,他打鱼吗?那才叫活!专诸不知道公子光的秘密,也想象不出公子光会发愁。在专诸的想象中,公子光的生活之中只有阳光,没有阴霾。专诸之所以会时不时想起公子光,是因为专诸本来不是名副其实身无立锥之地,他本来在看得见公子光后院的湖滨有一个小院,虽然很小,也很破旧,毕竟能够立锥。后来街道办事处的人拿出钱来买,价钱还不低。是谁发了精神病?出这样的价钱要他那又小又破的茅草房?真的?干什么用?给公子光买个清静!
那年头也有街道办事处?不错,虽然不叫这名字,办的事儿是一样的。从史册上抄下那古名来谁也看不懂,何必呢?总之,专诸成了拆迁户。别的拆迁户都到公子光的后院看不着的地方另起炉灶,只有专诸从此成了水上流动人口。不仅从此成了水上流动人口,也从此自称专诸。“专”字本有“鱼”旁,黑臀打听的消息还真准。至于“诸”字是不是范通说的那意思,那就不知道了。这次拆迁让专诸整个儿换了个人,他不再满足于打鱼、卖鱼、吃鱼的生涯。虽然他的生活外表仍然是打鱼、卖鱼、吃鱼,他的内心不再平静。酒比以前喝得多了,而且不再是为了痛快,是为了消愁。真的在发愁?不错,他专诸也对女人敬而远之了,同公子光一样,能不是在发愁么?愁什么呢?他说不清,不是不敢说,这一点,与公子光就不一样了。依稀仿佛之中,他想要活出个名堂来。什么名堂?完全没有谱儿。怎么才能活出个名堂来?更没谱儿。正因为没谱儿,所以才愁。这一点,却又与公子光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别的拆迁户没有因拆迁而引发这么一段愁绪?那时候没人听说过“基因”,即使听说过,也很难断定专诸的基因与别的拆迁户是否不同。为什么?因为专诸的来历不清,不只是别人搞不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父母兄弟姊妹,没有叔伯姑舅,没有……用不着再多数,总之是六亲不认。不是他不认,是没人认他。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不是人长得凶,也不是对人都凶,只是对专诸从没有和颜悦色,他是那凶神恶煞的老头子抚养成人的。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他有一回叫那凶神恶煞的老头子“爹”,老头子给他一个大嘴巴,骂道:混账!谁是你爹!他想了一想,改口叫“爷”,又挨了一结实的大嘴巴,不再有下文,连“混账”两字都省了。在他的记忆中,他同那老头子之间的交流永远是单向的,他接受老头子的吩咐,挨老头子的打骂,如此而已。他根本不用称呼那老头子,既不让他叫“爹”,也不让他叫“爷”,倒也并不增添任何不方便。那老头子怎么称呼他呢?起先一直叫他“小杂种”,后来改口叫他“喂”。“喂”这种叫法,他没有听多久,不是老头子又改了口,是老头子改口叫他“喂”后没多久就死了。
老头子死得很突然。那一天,专诸照例在湖上用弹弓打鸟、用渔线钓鱼。这是老头子吩咐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风雨无阻。另一件是晚上在院子里用手掌劈沙。劈沙?不错,不是劈石头、劈砖头,是劈沙。沙柔,石头、砖头刚,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刚?这是老头子对他下达的最高指示。白天的事没做好,挨打。晚上的事做得不到家,也挨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两件事?他不知道。谁要是问他,他会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对他来说,弹鸟、钓鱼与劈沙,与生俱来。那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照例回家,心中略有一丝忧虑。不是怕挨打,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挨过打了,不是因为老头子的脾气好了,是因为他这一年来弹鸟、钓鱼与劈沙都中规中矩。中什么规?中什么矩?自然是老头子定下的规矩。比如钓鱼,钓什么鱼,钓多少条鱼,老头子都有规定。不许用鱼竿与鱼钩并不在规定之列,不是允许用,是用不着规定他就知道不许用。至于弹鸟,一天给十发弹丸,至少得打下三只鸥、三只鹈、三只鸬、三只鹄。那年代太湖水鸟种类繁多、数量充沛,一天打下十二只鸟来不过如从九头牛上拔下一根毛,不会有负责环保的官吏来干涉。不过,虽然没人来干涉,你也得有打得下来的本事。十发弹丸怎能打下十二只鸟?十发十中都不成呀!专诸也这么问过一次,结果挨了一大嘴巴,外加一句:蠢才!十发十中还能叫本事?没叫你发发都一石二鸟已经是便宜你了。老头子为什么叫他练这种功夫?专诸一直想问,却又一直没敢问,暗自发誓有一天发发都一石二鸟时一定去问个明白。
那一天他运气好,居然用十发弹丸打下二十只鸟,兴奋之余,忧虑油然而生:是讨得个答案呢,还是挨一嘴巴?结果都不是,白忧虑了一场。他回家时,老头子已经死了。双腿盘坐蒲团,双掌分摊在膝,头背靠墙,两眼似张似闭。他从来没见过老头子有这么安详,只可惜断了气,他的疑问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他生平第一次掉了几滴眼泪,至少他这么想。小时候挨打哭过没有?他记不清了。就算哭过,那泪水与感情无关。这回他掉泪,不是因为答案不会有着落了,是因为老头子死了。难道他居然对老头子有了感情?他没有时间去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知道:这老头子是谁?他自己又是谁?他去问左邻右舍,人人都嗤之以鼻:你来问我,我去问谁?你跟他难道不是一家人?
问来问去也不是一点结果都没有,至少他知道了老头子是外地来的,在本地问不出个结果。老头子的来历既不明,自己的身世如何,更无从问津,只好作罢。可是有一件事情,不是说作罢就能作罢。老头子在时,虽然叫他打鱼、打鸟,却纯粹是为了练功夫,今日打来的,明日就叫他送回湖里去喂鱼。吃喝家用的钱从哪儿来,他从来没想过。如今老头子死了,他才忽然想到要有钱才能过日子。老头子一定有钱藏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翻箱倒柜,把三间草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翻遍了,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找着,更别说金玉珠宝了。不过,也不是什么都没找着。在老头子的衣柜里,他找着一个半寸见方的青铜玺,玺钮是个兽头,头上有两只角,可能是牛头,也可能是羊头,说不好。玺面刻着两个字,无奈他都不认识。老头子教过他认字,为数不多,大约一千左右,这两个字不巧正在他的认识范围以外。他没拿这青铜玺去问左邻右舍,他知道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白丁。这青铜玺变卖不出什么钱,不过他喜欢那玺钮的造型,他找根牛筋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把它当成了他的首饰。没找着钱,他只好每日仍去湖上,不是再去练功夫,是去打鱼卖。鸟儿没人要,他只是偶尔打着玩。于是,从老头子死去的那日起,他就成了打鱼专业户。劈沙不仅不能换成钱,而且无聊之极,他本来已经完全停了不再练。有一天却忽然发现他可以徒手剖鱼,越是别人拿刀都剖不好的鱼,他就越顺手,比如鲨鱼与鳄鱼,这难道不是劈沙劈出来的功夫?老头子的最高指示还真有些灵。这么一想,他又继续练。不过,没有老头子的监督,他三天两头偷懒,不能再如以前那么卖力。人嘛,天生就是贱货,不挨打挨骂就必然偷懒,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