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论睡觉习惯。”
费尔南德那晚也在。她听得咯咯笑。可悲的是,他再明白不过她笑声的意思了。
“他满脸是血,半边的脸都变形了。我看到他像是要起来,走到我这里来。我又扣扳机,但是枪没有响。他在看着我。我不能忍受他那么看着我。”
“您那时没有想过赶快逃走吗?您是害怕他报警,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吗?”
“不是这样。你们真的要明白。我不能让他就保持那种样子。所以我看了看周围,看见了那个火钩。”
“壁炉里面生着火吗?”
“是的。”
东西现在还在这里。到处都是灰烬,一把铜制铲子,木头的火钳和一把绿色鬃毛小扫帚。火钩依旧在房间中央。
“把它拿起来。”
他遵命了。
“继续。”
他先想了想自己昨晚是站在哪里。
“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打的。”
“他还是坐在床沿?”
“是的吧。我打第一下时肯定是。”
“您连续击打他,是想把他彻底结果了?”
“是。他的眼珠一直在动。两次,我想可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打了两下后,准备往门外走,但他又动一下。”
“您又转身回来了?”
“这总该是最后一次了。我拿了那个铜塑像,很沉,我用尽全部力气瞄准他的脑袋。我应该打了不到半分钟。我听到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知道可以了。”
他讲完了。他转向在场的各位,像小丑完成表演,只需默默等待观众的反响。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啊,对了,对了,还有灯!他们不会让他有半点遗漏的。
“我准备离开,都到门口了。我觉得把他留在灯光下挺别扭的。”
“那您怎么去关的灯?尸体不在道上吗?”
尸体在那儿显而易见,地板上有粉笔描画的轮廓。
“我跨了过去。我已经戴好了帽子。我没有想起外套,因为我老是开着车到处走,有时会忘了穿,哪怕是天冷的时候。”
书记官悄悄转了一下手腕,估计手腕发酸了。其余几个人保持沉默,表情严肃。预审法官打开门,第一个走出去,检察官助理跟着,他们大概想先交流一下,警长过了一会儿也出去了。法医已经走了,鉴定科的人也不见了。公寓基本空了。
“我能拿回我的外套吗?”鲍什问那个总离他不远的警察。
他带着这个问题走到警长那儿,后者只是耸耸肩。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可以。去拿吧。”
刚才进卧室前,他们把他的手铐松了。现在,手铐重新戴上。跟杂耍似的,真是孩子气。不管他们怎么想,他既没有任何逃跑的想法,更不想痛打谁。
那三个人在窗边要聊到什么时候?他们低声说着话。预审法官是个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沉稳的人,默默坚守信念,警长客客气气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但又不敢做太多抵抗,虽然得违背本意。
“您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就好,我听从您的安排。我等会儿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
他们正在讨论怎么安排他。如果他理解得没错,法官希望能立即接收他,而警长想让他继续在自己的监管下待一待,好让他完成要交给上级官员的详尽报告。
“您想见见他的夫人吗?”
“我会传唤她的。”
“我已经请她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办公室。”
“那请她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或许法官并不怎么喜欢警方?或许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他个人对这桩案子另有想法?鲍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跟看守要了一小杯水。看守用来装水的杯子,正是他两个月前和一大帮人过来时看到过玻璃器皿中的一个。
三人接着闲聊了几句,看上去都不再那么拘束。法官点上一根雪茄,跟各位一一握手,然后离开,没有看他一眼。他的书记官随后也离开。
记者和摄影师在隔间里等着。警长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接着把摄影师放进起居室,并把鲍什交给他们整整五分钟的时间。
“您能让他挥动一下那座雕像吗,就做个样子,警长?”
真是万幸,警长只是耸了一下肩,未予理睬。可他还是没有被放过,和重置在一旁小圆桌上的裸体女人塑像一起入镜。还有比这更俗气的新闻照片吗?他觉得眼皮胀胀的,有了眼泪。没有人注意到。他擤擤鼻涕,偷偷揉了揉眼睛。
“我想我是感冒了。”他说着还抿嘴佯装笑了。
这笑容,确切地说一个男人对自己可怜样儿自我解嘲的鬼脸,被摄影师抓个正着,摄影师高兴得咯咯直笑。
“是时候清场了,各位。”
接下来的景象如同学校放学一般。所有人都高声闲谈着下楼,鲍什混迹在记者之中。所有带着好奇心翘首等待他出现的人们,直到他已经离警车一步之遥,才发现他。警长得把他拽进车里才避开了人群,一点都不夸张。鲍什只听到几声叫唤,只看到一小拨孩子跟在他坐的车后面跑,如同跟在宗教洗礼仪式的人群后,好像能得到几个零钱似的。
回去的这段路上,警长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看来警长已经全然对他失兴趣。车子一停在警察总署的空地上(离另一辆囚犯押运车不远),警长就径直下了车,什么也没说,快步上了楼,将其他事丢给看守鲍什的警察看着办。
守卫带着他上了两层楼,穿过几重走廊。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中,他被带去接受各种身体数据测量,守卫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他先是全身赤裸,由一个医生做了检查,那里还有另外十个赤裸的男人排队等候。他们拿自己的生殖器开各种玩笑。
然后,他穿上衣服,接受身体数据测量,拍了正面照片、侧面照片,留下存档指纹。
办事人员照章办事,没人在意他。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把他从下看到上一遍后,说:
“就是那个用火钩打了人家二十二下那个家伙?”
他那时还赤条条的,这人在他全身肌肤上下游移的目光让他好不自在。他的皮肤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被押送至检察院一翼走廊的尽头。已经有些人坐在长条凳上静候。他认出了费尔南德。她也在等着,一个人坐在一条凳子上,靠近一扇门。她看见了鲍什往这里过来。她没有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她穿着米色狐狸毛领大衣,双手始终搭在稳稳立在她双膝上的手提包上。
她显得有些劳累,有了眼袋,他不喜欢。
他没有多少时间看她。守卫敲了一扇门,就把他送进法官的办公室。
“请把他的手铐解下来吧。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但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书记官就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正忙着整理记录。
“您坐吧,鲍什先生。我猜想您应该感到累了。您今天早晨吃过东西没有?”
“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小块面包。”
“我等会儿就安排您吃午饭。没有把您的领带和鞋带还给您吗?”
法官说着就往门口走去,跟门外守候的警察说了什么,后者走开了。
“现在,在一切开始前,我想知道您选了谁担任您的律师。我想您应该知道,律师有权在审问过程中陪伴您。”
“这个,我还没有考虑过。”
“现在应该考虑了。我想您应该了解您所受指控的严重性。您面对的是性命攸关的指控,您知道吗?”
“我知道。”
他说话时软绵绵的,好像受到指控是别人,和他无关。他听着走廊里的响动,认出警察的脚步声时,很满意能拿回皮鞋的鞋带和领带。他重新穿戴上这些东西后,觉得自己更有人样了。
“刚才,我和您的夫人谈了几分钟。我请她再多留一会儿。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让她进来。但我必须提醒您,只有我在场,您才能跟她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
法官犹豫了片刻,显然有所顾忌。
“您是怎么想的呢?想见她吗?”
“我不知道。我刚才从她面前经过,她都没有看我。”
“要求她接受您的行为可能有点过分,不是吗?”
“当然。”
“她当然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大半个夜晚都在回答警察的问讯,然后还要接受警察对你们寓所的搜查。”
“她没有做什么蠢事吧?”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她没有企图自杀吧?以前已经有过两次了。”
“因为某些很严重的原因吗?”
“不是的。没什么原因。反正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不能让她喝酒。”
“我刚才和她谈话时,不觉得她喝过酒。”
“那就好。我想是的,我想见她。是的。”
法官和书记官说了几句话,后者去了隔壁一间办公室,法官则去开了门。鲍什原处坐着,没有转过身去。鲍什听到高跟鞋踢踏踢踏走过地板的声音,裙子窸窸窣窣的摩挲声。法官又坐回他的办公桌后面,视线驻留在鲍什左边高过头顶的地方。毋庸置疑,费尔南德就站在他身后。
“您大可以坐下,夫人。”
“如果这是命令的话。”
她要坐下,得从丈夫面前经过,进入他的视力范围之内。她从丈夫身边经过。她对丈夫避之唯恐不及,不朝他那儿看一眼。
“我重申一遍,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记录在案的正面对质。你们可以自由交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费尔南德宣布道,“他很清楚我是怎么想的。”
她煞有介事地从手提包中摸出一盒粉扑,看着里面圆圆的小镜子,开始自顾自地上粉。她焦躁激动,手忙脚乱。
“听着,费尔南德,”一阵沉默后,鲍什低声喃喃道,“我不是要请求你原谅,或是要你帮我什么。我知道你不能理解,知道你肯定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错误的想法。反正不会有人理解我。”
她将视线定格在办公桌的一角,侧面对向他,手指挨个儿在膝盖上做着敲弹的小动作。
“你只要记住尽量不要喝酒,保持镇定。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面向法官,像是要感谢他的耐心等待。
“就这些?”她问法官。
鲍什回答:
“就这些。”
她站起身,往门那儿走。就在擦过他身边那一刻,她再无力克制自己,爆发她积压的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扇了他耳光,一边各一下,咬牙切齿地说出四个字:
“下贱东西!”
然后她马上加快脚步走了出去。他听见妻子在走廊里停下,对法官说:
“请见谅。我没能控制住。一想到自己和他一起过了五年——”
“请不要忘了下午四点我还希望在这里见到您。”
“我会来的,不要担心。”
办公室的门再度关上,法官嘱咐书记官进来,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缓缓点起一根雪茄。
“您都看见了,”他说道,“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建议您要慎重考虑挑选律师了。在您周围,应该有可以考虑的对象吧?”
没错。他和三四个律师打过交道,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和费尔南德有过一腿。
只有他自己能做到那件事,律师是帮不上忙的。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一份律师协会会员名单。如果您有经济上的顾虑,我要提醒您,您跟所有人一样,有获得司法援助的权利。我还是希望从今天下午起,就是我对您进行正式讯问开始,您身边就有律师陪着。”
“或许瓦尔律师,可以考虑——”他用确定的语气说。
他已经后悔了,自觉事已至此,瓦尔肯定会觉得这是种侮辱。瓦尔已经上了年纪,认识他的父亲,因为他的大部分假期都是在勒格罗迪鲁瓦(鲍什长大的地方)度过的。他应该不在检察院的名单上。他是个高大、健壮、天性乐观的男人,在他眼里,鲍什应该仍是孩提时的样子。
正因为这样,还有连带而来的对于父亲的记忆,他后悔提出了这个名字。
“您要我尝试联系他,让他下午就到这儿来吗?”
“麻烦您了。”
“他一定会请求做一次精神鉴定。不管怎样,我已经安排了。医生可能明天上午就会对您做检查。”
好的!他们想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做的。他为什么偏偏提起瓦尔?想到这个名字,对于勒格罗迪鲁瓦的回忆猛地涌出脑海。他一下子想到母亲——他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就没想过她呀——她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或许已经坐火车往这里来了。还有他妹妹,和他不喜欢的妹夫。在这个他需要凝神斟酌的时刻,阳光下的小码头,阳光下皮肤被炙烤着的阿奈忽然从记忆深处蹦出来。阿奈高高撩起衣服,双膝高高抬起,在沙滩尽头的某个地方,在那个斜坡的干草丛里。
这同尼古拉和奥兹勒说的那句话一样,于他是禁忌,是他竭力要忘却的事。
眼下可不是回顾往事的时候!费尔南德刚用两巴掌明示他事态焦灼。
“我太累了,法官先生。”
“这几天您根本不可能有太多时间休息。不过您马上就可以缓一缓,我们过一会儿就会带您去用午餐。”
此刻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他和这个守卫他的一副笨手笨脚的大型忠犬模样的警察的最后一次接触。他从今往后,只需要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把手伸进手铐。他已经习惯了。
走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年纪还轻的男人不见领带,没有鞋带,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手上也戴着手铐,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屁股。他与鲍什擦肩而过之时,丢给鲍什两句话。他不知道鲍什是谁,但他知道鲍什是个和他一样的嫌疑犯:
“嗨,哥们儿!”
下一句话里带着干干的歇斯底里的笑:
“有他们好受的!”
鲍什没怎么动给他送来的食物。他瘫在铺了一层薄草褥子的木板床上,双手蜷叠,举过头顶,把自己的脸埋在下面。他被带到了底层的一间单人拘留室,外面就是检察院的一处空地。这里与牢房无异,一扇狭窄的跟枪眼洞一般的窗户上还装上了栅栏。一直紧跟他左右的那个警察没道别就不见了。鲍什如今在几个他之前没见过的人的监管下,听得见他们就在外面过道里说话。
这都无关紧要。他只想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外面天阴沉沉的,牢房中更是如此。可最让他烦心的是,自从他提到瓦尔后,那片阳光下的种种影像就追随着他,纠缠着他。他一味想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从中拉出去。
他想费尔南德,但呈现在眼前的仍是阿奈的种种。他用力呼吸、屏息,可仍然闻得到阿奈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