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京师,后宫含风殿,雕梁画栋,翠羽朱桓,平整如镜的青砖地面,映着繁忙来往的人影。曹娴居于殿堂当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与这里红火忙碌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时至今日,她仍觉是在梦中,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红儿仍跟着她,又配了侍女五人。一名整日忙忙碌碌的渔家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事事有人侍奉的贵妇人,她实在难以适应。她总想帮人们做点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她刚去伸手搬一把椅子,红儿赶忙奔过来道:“娘娘,娘娘不消动手的,有奴婢们呢。”
她只得把椅子让给了红儿,又束手而立。
一高挑身材蛋形脸的侍女朝她瞥过一眼,那秀目中似含着冰水般的冷漠。她一开始就感觉到了,那蛋形脸上总是敷着一层霜,就连笑也是冷的,是一个十足的冷美人罢?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着一袭轻盈流沙长裙,腰间玉色锦带束出纤细腰身,流云乌发上簪一支玉珠流穗钗,简淡雅致,人虽说不上十分美丽,那贵婉气质却与别的侍女判然有别。
站得腿有些酸了,曹娴倚坐在一把镂花靠背椅上。一名侍女端着一盆大叶君子兰走过来了,翠绿的叶,托衬着淡红的花,馨香悠远,没有桃李那般浓烈,却是极怡人的。侍女走过她面前时,脚步微显惶急,她不由柔声道:“慢一些。”只轻柔的一句提醒,侍女却一惊,侧身之间手一抖,一盆花枝倏然落地,一声脆响过后,那花枝已散落一地,玉瓷花盆亦四分五裂。
侍女大惊,面色张皇地拜下身去,颤声道:“奴婢该死。”
一声之后,殿内俱寂,其他侍女们皆停下身手向这边望过来。曹娴起身,望着失手侍女惶恐的神色和旁边的侍女们惊慌的眼神,不禁眉头微蹙:不过碎了一只花盆,换了便是了,何故如此张皇?
曹娴亦注意到了,侍女中仅有一人毫无惊慌之色,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此人便是那高挑身材蛋形脸儿。
曹娴对失手侍女轻声道:“莫要惊慌,换个花盆便是了。”
侍女深深低着头,窃窃而应:“是。”
曹娴将她扶起,问道:“你叫何名?”
侍女仍低着头,神色依旧惶然:“奴…奴婢贱名墨菊。”
“墨菊?极好听的名字么。”曹娴浅浅一笑,“我只叫你慢一些,何故如此慌张?”
墨菊垂首,身子仍抖动着,却是无语。
曹娴轻轻一叹:“罢了,你去忙吧。”
墨菊应一声,忙俯身捡拾满地碎片,曹娴望着她那稍显瘦弱的身子,心内顿生感慨:这便是皇家,尊贵与卑贱,竟是如此的分明,如此的无处不在……
正自遐思,忽听身后红儿轻声道:“娘娘,夫人来见。”
杨夫人?曹娴正迷惑间,一神态雍容体貌丰腴的女子已翩然而至。只见她身着青莲色薄软络纱衣,隐约现出白皙玉臂,纯白色抹衣织裙,针黹繁密,然而华衣艳服,却被妇人绝色容颜衬得黯淡无光,该是半老徐娘的年纪,那清丽容颜却不见一点点岁月留下的痕迹。对于后宫妃嫔,曹娴已听义父简略说起过。面前这杨夫人,曹娴也曾于民间听到过一些传闻,知她乃身份尴尬之人(注:此杨夫人原为李世民胞弟齐王李元吉的王妃,在玄武门之变中李元吉被杀之后,李世民将其纳入后宫,成了李世民没有正式名分的妃嫔),却深得陛下宠爱。早听说乃人间绝色,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曹娴恭敬道:“见过夫人。”
杨夫人微笑道:“曹修仪无须多礼。”
曹娴怎么觉得,那可人的微笑里面似隐含着一股肃杀之气,令人见了陡生寒意?
那杨夫人呢,一见曹娴面目眉睫便一抖,心说这容颜真是冠绝天下呀,想那后宫佳丽争奇斗艳,到了这样的女子面前,也断无人不自惭形秽呢,难怪自有了她,陛下对自己的热情便陡减了许多,面上笑着,心中便隐隐生出了恨意……
“夫人请坐。”曹娴一声轻语。
杨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噢,陛下早早地要我来见见妹妹,妹妹这里可有什么需要姐姐我相帮的?”
“已都安顿妥当了,谢夫人关照。”
杨夫人又是一笑:“妹妹初来乍到,衣饰等物定是尚未备齐,姐姐宫里有多余的一套,搁着也是搁着,便拿来了,望妹妹莫要嫌弃。卉儿,给曹娘娘奉上。”
杨夫人身后一侍女应声走上前来,手捧一个锦包恭恭敬敬放在曹娴身旁桌上。
曹娴看一眼那锦包,忙道:“这如何使得?夫人美意小妹多谢了,只是,无功不受禄,恕小妹不能接受。”
杨夫人秀睫轻挑:“妹妹说的哪里话?姐姐我早听陛下说了,妹妹乃文武全才。陛下出巡之时,妹妹凭一身武艺立下了救驾殊勋,只此一举,便该宠冠六宫。想宫中万千嫔妃,谁堪与比?妹妹何须过谦?当然了,姐姐想尽这份心意,妹妹若不肯赏脸,姐姐只掩面而归便是了。”
这一番言语,句句是赞,又句句带刺,且已把话说到了绝处,曹娴是万难再推辞了,只好说道:“夫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看来小妹是不收也得收了。”
杨夫人唇角轻轻一翘:“这便是了。好了,忙了这些时,妹妹该是劳乏了,也该安歇了。”说着,飘然转身,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姐姐我就住那边芙蓉苑,妹妹闲时过去说话啊。”说罢不等对方回应,便裙角随风一径去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七分笑意,三分寒意,仍留在曹娴眼睛里。
曹娴回身之间,蓦见那高挑身材蛋形脸儿侍女站在那边目光冷冷地看着这边,这才忆起,在杨夫人刚来之时,侍女们都向杨夫人施礼唱喏,唯独此女一动未动,望向杨夫人的目光中,似又多覆了一层淡淡薄冰。是无礼,还是另有缘故?看来这宫中,表面上平平静静,实则暗流涌动,人心难测呀。想到这里,曹娴顿觉心中磐石重压般沉重。
正彷徨间,见红儿从殿外奔进来:“娘娘,徐婕妤求见。”
曹娴向红儿身后看看,并不见有人来,红儿会意,说道:“徐婕妤在殿外等娘娘话呢。”
曹娴这才明白过来,这徐婕妤不像杨夫人那般直直地进来,于礼数上更多了一些讲究,遂道:“快请!”
曹娴已听义父说起过,这徐婕妤名惠,自幼聪慧绝伦,出生五月能言,四岁能诵《论语》《毛诗》,八岁已善属文。因才名大振,被陛下一道诏书召为才人。既是才思绝伦,可不知其芳容怎样,丰仪如何?正自想着,那徐惠已来到殿内,低身一拜:“婕妤徐惠,参见修仪娘娘。”
柔柔的一声,有如天际飘来一片轻云,韵致婉转悠长。
曹娴赶忙回礼。着意看去,但见女子眉黛千般柔媚,目含万种风华,一袭白玉长裙,裙袂翩然;乌发鬓间只斜簪一支淡色芙蓉,清隽而不妖媚,贵雅而不流俗。
“娘娘初次进宫,可还习惯?”
一声莺语,唤回曹娴幽幽思绪:“哦,妹妹进了这宫中,真有一步登天之感呢。姐姐请坐。”
徐惠嫣然一笑:“一听娘娘说话,便知娘娘是个实心之人。”
曹娴道:“姐姐莫要称妹妹为娘娘了,妹妹我听了还真是不习惯呢,便叫妹妹罢,如此岂不是更亲切些?”
徐惠又是一笑:“这个,便依你。姐姐我听陛下说,只怕妹妹甫入宫中,诸事皆不习惯,特意叮嘱姐姐我多来看看妹妹。今日妹妹定已乏了,须好生安歇。宫中规矩,今日妹妹安顿停当之后,明日须至永仪殿拜见贵妃娘娘。待见过贵妃娘娘之后,姐姐我想陪妹妹去后面御花园里走走,一来熟悉一下宫中情形,二来散散心,妹妹可有兴致么?”
曹娴点头道:“甚好,只是妹妹我这一来,可便要叨扰姐姐了。”
徐惠道:“姐妹之间,无须客气。姐姐住隔壁含露殿,暇时常过去走走啊,告辞了。”说罢起身走出殿外。
曹娴望着徐惠翩然而去的背影,心想在这沉闷宫中,却也有这春日阳光一般的女子,自己烦闷时,也有可以说说话的人了。转身对众侍女道:“好了,一应物什皆归置妥当了,都歇一歇吧。除了红儿与墨菊,都还不知怎么称呼你们呢,”对一肤色白皙体型清瘦的侍女道,“你叫何名?”
该侍女一礼:“奴婢贱名冬雪。”
曹娴又依次问过另外两位,分别叫如婳、香雁。最后问到那冷面蛋形脸儿侍女。
该侍女冷冷一揖:“贱婢紫霞。”
次日一早,曹娴在红儿和墨菊陪侍下来到永仪殿门前。
一中年内监手持拂尘迎出门外,对曹娴道:“敢问这位可是曹修仪?”
红儿走前一步道:“正是修仪娘娘,前来拜见贵妃娘娘。”
内监往一侧退让一步,躬身抬手往里一让:“修仪娘娘请。”
曹娴在红儿和墨菊陪侍下往殿内走。只见这永仪殿富丽堂皇,梁柱皆以泥金贴面,绘着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得栩栩如生,彩绣辉煌,气势姿容全不在凤凰之下。一重重通天落地雪白鲛纱帷帐均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至殿内深处。
曹娴走到外殿里面,并不见贵妃身影。
内监趋前一步:“修仪娘娘稍候。”转对垂着金丝纹绣鸾鸟图案的绫绡流苏帘幕的内殿门口,稍稍抬高声音道,“娘娘,曹修仪来见。”
内监话音一落,两名侍女从内殿出来,将帘幕往两边撩起,这时韦贵妃才从内殿款款走出。只见她着一袭金丝纹绣宝蓝色曳地长裙,裙裾摇摆生姿,月沙色锦丝披帛衬着低胸水青色针绣蝶舞桃花抹衣,愈显得肌肤白若凝脂。娇美容颜,虽少了些青春的明媚,却仍是艳色夺人。
曹娴上前深施一礼:“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韦贵妃眨动明秀水目着意打量曹娴:“妹妹无须多礼。妹妹甫入宫中,诸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