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海面上,北风劲吹,大浪翻卷。微弱迷蒙的月光下,可见一只小船在风浪裹挟下时隐时现,犹如被狂风卷起的一片树叶,在强大的气旋中上下飞旋翻卷着。
昨天午前,曹娴本来是在近海海面上打鱼的,为了能多打些鱼,尽快给父亲攒够日常用度的银钱,以便自己能尽早去营州寻找婉儿妹妹,便一心追着渔汛跑,渐渐地就把渔船驶向了深海。到了强风裹挟着海浪由北向南汹汹而来时,她忙掉转船头返航,但已经晚了。在强大的风浪冲击下,她已完全不能掌握小船的航向,只能倾尽全力控制船身的平衡,以使小船不致被风浪掀翻。小船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摔进浪谷。有多少回,小船几乎被浪头掀翻,她人也几乎被掀入海里,却又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此时的小船,犹如被狂风旋起的一片纸片,在大风大浪的冲击裹挟下一路向西南方向漂流而去。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月亮升上了天空,风浪也稍稍小了些,但她已迷失了方向,在茫茫大海上已辨不清哪里是东西哪里是南北了。她只知道,如果风向一直未变的话,逆风行船有可能驶回家中,可已经极度疲惫的她,哪里还有力气逆风行船,这个时候,借着朦胧的月光,能够掌控船身平衡不致被风浪打翻,于她而言已属奢望了。到了后半夜,她已疲惫困倦得几乎不能自持了,仍极力克制着睡意,她心中十分清楚,一旦睡着,危险马上会继之而来。
到天色大亮时,海面上风浪又骤然大了起来,她赶忙打起精神握紧了舵杆。忽然,她望见前面远处烟霭迷蒙中,似出现了一片若隐若现的陆地,在陆地这边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团灰色的影子。凭经验,她判断出那是几条船的影子。她的神情为之一振。见着了陆地,尤其是见着了那几条船,她断定自己有救了。她即刻将船帆升起一半,然后掌舵向着那边快速漂流过去。离得近些了,她已能看清对面的船,中间是一艘大船,其两侧和后面的三艘船比它略小些。那些船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她的船,中间那艘大船率先向她这边驶来。到与那艘大船离得只有五六十步远时,她发现那船真是太大了,估计船身前后有五六十步长,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很快,她的船离那艘大船只有十余步远了,只听大船上有人朝她喊:
“喂,小船上那人,你的船太小太危险,你赶快上到大船上来吧。”
随着喊声,大船上已放下来一条粗绳。
曹娴并未让自己的小船靠近那绳子,而是把船靠近大船甲板上无人的位置,然后运足力气“嗨——”地发一声喊,纵身跃至离海面有七八尺高的大船甲板上。
大船上众人见此情形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之声尚未落音,只见一个冲天巨浪轰然而至,小船一下子被抛至半空,眨眼之间那大浪又骤然退去,小船从半空猛然摔砸下来,只听“嘎巴”一声巨响,小船已被摔砸得七零八落,大船也随之猛一震颤。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曹娴站在大船甲板上正望着自己那被摔散了的小船发愣,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好险哪,足下受惊了。”
曹娴赶忙转身看去,一眼便看出对面之人一派儒雅,却又器宇不凡英气逼人。此时的她顾不得多想,便应声道:“多谢诸位搭救之恩。敢问阁下,这是什么地方?”
对面那人侧身抬手一指远处烟霭朦胧中的一片陆地:“那里便是‘仙境’红石滩。”
曹娴惊叹一声:“呀,那便是红石滩呀。想不到不足一昼夜的工夫,竟在海上漂出了三四百里。”说罢突然身子一晃,没容对面那人来扶,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双目紧闭人事不省了……
待醒来时,曹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屋内的床上,身上盖着暖暖的红花锦被。侧头看时,只见对面墙边椅子上坐着一年轻女子。
那女子见她醒了,有些惊喜地起身过来道:“你醒了?”
曹娴想坐起来,一欠身子,觉得浑身软软的没有丁点力气。
年轻女子忙把她按住道:“莫动,你刚醒过来,不能马上起来。”
曹娴往屋内四下瞅瞅,问道:“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女子道:“昨日早上在海上,你刚从小船上跳到我家主子的船上,便昏迷过去人事不省了。我家主子让人把你抬进船舱,船到岸边后,又让人把你抬到这客店里,吩咐郎中给你开了散风驱寒的汤药,让我把你唤得似醒非醒时给你喝了。从那时起你便一直沉沉睡着,整整睡了一天一宿,这不,刚刚醒来。”
曹娴点点头道:“你家主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谁,现在何处?”
年轻女子道:“我家主子姓黄,他不让人称他……哦,不让人称他老爷,要人称他先生,你便称他为黄先生吧。方才你还睡着时他来看过你,见你尚未醒来,便又出去了。”
“你是……”
“我是主子家的丫环,贱姓靳,名红,你就叫我红儿吧。”
“你们可是本地人?”
“不,我们都是跟随主子自京师过来的。”
曹娴听到这里,想想又道:“请恕我多问,恩人为何不远千里自京师来至此地?”
红儿答道:“主子至此是要做一宗生意。我只知道这些,别的便全然不知了。——哟,你看,只顾说话了,主子让我给你熬了银耳莲子羹,等你醒来给你喝,还在灶上热着呢,我这便去端来。”
说罢走出屋门,很快端来一海碗羹汤。曹娴这才觉出自己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红儿要喂她,被她谢绝了。她支撑着坐起身来,接过海碗,用汤匙一匙一匙地把一海碗羹汤都喝了,这才觉得身上有了精神气儿。此时正是大地回春时节,一碗热汤喝下,她顿觉身上一阵温热,就把棉被撩开了,却见自己身上着了一袭绛紫色的男式绸布袍子。她原本穿的是青色麻布袍子。这就是说,在她昏睡时,有人给她换上了这件绸布袍子。趁红儿不注意,她撩开袍角看看,见身上还穿着原来的内衣裤,才稍稍心安了些。她记起在海上时她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打湿了,此时水湿的内衣裤已被体温烘干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到了那为她换袍褂之人,大半已经知道她女扮男装的秘密。想到这一层,她的脸腾一下热了起来,禁不住问道:“这袍子从何而来,是何人给我换上的?”
红儿道:“是我们从京师带来的。当时你身上的袍子全被海水打湿了,先生便命我为你换上了这件袍子。”说完又补上一句,“换袍子时,屋内只我一人在。”
红儿这样说,等于明白告诉了曹娴,她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既然红儿如此,在其他人那里也就无秘密可言了,一时之间她的脸烧得滚烫,身上也一阵燥热,于是说道:“可到屋外走走么?”
红儿说一声“随我来”,就向门外走去,曹娴随后跟上。出了门,就跨进了一间厅堂。厅堂很大,靠北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两旁各摆着一把太师椅。红儿进入厅堂后折而向南,朝厅堂门口走去。快到门口了,却突然收住脚步,回过身把嘴凑近曹娴耳边低声道:“你看,我家主子就在门外庭院中站着说话呢,东面那位年轻的便是。”
曹娴听她一说,脚步稍往厅堂中间挪了挪,就能通过门口看到庭院中的人了。只见偌大庭院中,正有两个人在站着说话。曹娴注意看东面那位,见那人正是昨日清晨在海上她从小船跃上大船时与她说话的男子。在当时那急迫的情势下,她一瞥那人只觉其英气逼人,却并未顾得细瞧其面貌。眼下再看时,只见那人正当盛年,伟岸的身躯上着一袭金丝凿玉锦绣长袍,腰佩玲珑玉,脚蹬镂金靴,刚毅的长方面庞棱角分明,一双剑眉呈虎跃之态,眸子幽远而深邃,挺直的鼻梁,倔强的唇角,从上至下,给人一种英姿洒落、气宇轩昂之感,真正是:“巫峡襄王,未必有此仪表;洛川魏胄,几曾得此丰神。”从小至大,曹娴还从未如此着意端详过一个男人,但此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得不用心看仔细些,也就不觉得有多么难为情。再看其西侧那人,是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细高身材,白净面庞,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从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上,便可看出此人为人处世必然精明过人。
她问红儿:“恩人旁边那位老者是谁?”
红儿答道:“那是我家主子的大掌柜,姓方。”
尽管她二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能庭院中的二人还是觉察出了这边的动静,只见他们停止说话,先生迈开凌云阔步,向着屋内走来,方掌柜于其后紧紧相随。
连曹娴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她的心竟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见庭院中的二人快走进屋内了,红儿赶快退避到厅堂一角,曹娴也忙向一边退让。此时走在前面的先生已一步跨进厅堂,一眼瞥见肃立于厅堂一侧的曹娴,便朗声道:“嗬,终于醒来了,起得恁急,成么?感觉可好?”
曹娴忙深施一礼:“谢先生救命大恩,在下已安好如初了。”
先生心头不禁一颤:这语声娇脆清润,空灵如风;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似墨蝶抖翅;一袭绛紫男袍,却遮不住若有似无的娇柔;凝肤胜雪,犹如那盛开的纯白木槿一般;那眼神,恰似那惊鸿水起,又若那夜萤流光,一抹羞赧暗含于清玉的眸心中……果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奇美女子!听方掌柜一声清咳,方将狂浪般的思绪收回,恢复了常态,说道:“足下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言大恩?——喔,足下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请坐。”
曹娴忙道:“先生请坐。”
先生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红儿已搬来一只腰圆凳放在曹娴身旁。
先生朝那腰圆凳一摆手:“请!”
曹娴向先生一揖:“谢先生。”便规规矩矩坐在了腰圆凳上。
先生又朝站在另一侧的方掌柜道:“老方,你也坐嘛。”
方掌柜说一声“谢先生”,也在另一只腰圆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