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大海驾船驶到曹氏父女船边。
曹娴打招呼:“大海叔,近日可好?”
王大海却心不在焉地支应:“唔,唔。”
曹富荣问:“大海兄弟,为何几天没见你来海上打鱼呀?”
王大海道:“我去龙河湾我姐姐家了。”
曹娴问:“孙亮哥近来可好?”
王大海眉头紧锁:“他……唉。”
曹娴心里一咯噔:“他怎么了?”
王大海道:“我来,便是要告诉你们,亮儿他因病不治而亡了!”
曹娴猛然怔住,握着舵杆的双手一松,船身随之一晃。
曹富荣赶忙过来握住舵杆:“来,我来。”接着对王大海道,“怎的,小亮他……果真如此?年纪轻轻的,怎就死了呢?”
王大海叹一口气:“他呀,是生生让一门婚事害死的。”
曹富荣道:“让婚事害死的?究竟怎么回事?”
王大海说起了事情经过。
半年前,孙亮的父亲给他定了一门婚事,女方是一大户人家的姑娘。孙亮对这门婚事甚为不满,可父母之命他哪里拗得过?他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人也渐渐消瘦憔悴下去。其父亲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病病恹恹的样子,便于近日张罗着为他完婚,想用喜事来冲一冲他身上的晦气。哪知如此一来,他反倒一病不起,到后来竟气绝而亡。王大海将姐夫狠狠数落一顿,丧事也不参加,就气冲冲拂袖而归。
说到这里,王大海从衣衽内掏出一封书信,对曹娴道:“这封书信是孙亮临死前交给他娘,让他娘托我带给你的,你看看罢。唉,人已死了,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说完把书信递给曹娴,就驾船凄然离去了。
手捧书信,曹娴的心在滴血。她知道,她手上捧的不是一封寻常的书信,而是一颗破碎的心,一个绝望的灵魂。此刻,她还不能展读它,展读它,那该是一个十分庄重肃穆的仪式。
整个下午,她的心都如被千斤巨石沉沉地压住了,压得心已全然麻木,什么都不想,只机械地撒网、收网、返航……
回到岛上家中,她服侍父亲用过晚餐,待父亲睡下,就走出屋门,来到海岛北沿。
小岛之夜,风轻雾细,安谧祥和,只是月光原本是皎洁的,繁星也是晴朗的,只一会儿,便都被流云遮住了光华,一缕缕压沉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夜空。举目北望,只见微弱惨淡的月光下,远近一片朦胧,有如为逝者垂下了悲情的挽纱;岸边水声呜咽,有如在为逝者饮恨啜泣……不知不觉间,她的眼中已流下两行悲悔交加的泪水。现在她才知道,上一次她去龙河湾与孙亮哥见面时,他的心中已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和苦痛。他去路上候着与她相见,是在情势逼迫之下鼓了很大勇气才做出的举动。为了摆脱那无爱的婚姻枷锁,为了得到真爱,他在做最后的努力,虽然那努力是苍白无力的,而且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从他当时那急迫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急于要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迹,也渴望能得到她的回应。然而,她给了他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给他,她给予他的只有逃避。设想当时,她若能容他向自己表白他的心声,并且她向他作出他渴望得到的回应,即使那表白和回应最终没有结果,那对他的心灵也会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但是,她却连这一点点可怜的机会也没有给予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一次的相见,竟成了最后的诀别,给她留下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悔恨……
夜的气息浸透了心扉,却是无尽的悲凉;冻月的光华凝结在眼中,竟是那般的哀伤。不知过了多久,她迈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家中,靠北墙摆好案台,点燃三炷香,平静一下心境,颤抖着双手取出那封书信,打开信封,取出信纸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两首小诗:
两小无猜共种梅,绵思历历已成非。
只今恨有孤寒月,邀我樽前浊酒杯。
凄风吹絮泣无依,苦雨敲窗恨太急。
一纸情思皆是泪,断肠惟在此间题。
看罢,她把信纸贴在胸口,已是五内俱焚。泪水,模糊了双眼,打湿了纸页……
半晌,研墨铺纸,纤指握管,摇曳的烛光下,笔端生情,为逝者赋诗两首:
北望龙河月色残,思君已是两茫然。
情痴何事一如此,忍看衷肠续断笺?
月冷灯残照泪痕,幽明已是两相分。
东方得借怀幽草①,相见唯凭夜色深。
①《洞冥记》载,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死去,他思念很深,恨不得重见。东方朔献给他一株仙草,于夜间佩戴,果然在梦中见到了李夫人,于是名之为“怀梦草”。为合七绝声律,此处“梦”字以“幽”字代之。
书成,她将两帧诗稿在灯上点燃,焚化……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父亲的一声轻咳,接着听父亲说道:“孩子,太晚了,睡吧。”
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曹娴回过头去,对站在门口的父亲道:“爹爹,这么晚了,您还没睡着么?”
曹富荣走进门来道:“爹爹与你一样,睡不着哇。爹爹知道,你孙亮哥过世了,你心里难过。都怨爹爹心粗,对你们的事未曾在心里过一过呀。直到你大海叔把孙亮写给你的书信交给你的那一刻起,爹爹才知道了你们共同的心思,可是,已经太晚了呀……”
看着爹爹那痛惜不已的神情,曹娴赶忙接上话道:“爹爹,这事不能怨您,我大海叔已说了,孙亮哥的长辈为他定了亲,事情早已无可更改了。”
“是啊,这是命啊。”
“爹爹,您莫再多想了,我谁也不嫁,只守着您过。”
“孩子,可不能说傻话呀。爹爹说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老守着爹爹过呢?往后切莫再说这样的傻话。孩子,记住,往后有人提亲,只要你中意,爹爹便满意。你要遇上中意的人,尽可自己做主,爹爹决不会屈了你的心。”
“爹爹……”曹娴瞬间已珠泪涟涟……
“好了,天已很晚了,睡吧。今日不是有两条船未能赶上涨潮回港,泊在这岛的南边了么,我已与他们讲好,明日一早在他们趁涨潮回港之时,我搭他们的船去码头上,到龙河湾街上买些米面,回来时我在那边码头上等你,你午后收渔到码头上送货之时,顺便把我带回岛上。明日须得你自己出海了,你要多当心。”
次日午后,双龙河口渔港码头上,强劲的北风吹拂着岸上的枯草,扬起一阵阵土雾。出海打鱼的渔民们纷纷驾着渔船驶向渔港码头边。上了岸的渔民们把鱼筐放到空场上,与蜂拥而至的鱼贩们讨价还价作着交易。
曹富荣伫立于码头上,向着渔港外的海面上翘首张望。劲风频频掀动着他的衣襟和鬓发。
一名上岸的渔民与曹富荣打招呼:“老哥,今日未曾出海呀?”
曹富荣点头道:“是啊,我去龙河湾大女儿家了,顺便买了些米回来。今日小女娴儿自己出海了,你返航时可曾见到她了?”
渔民摇头道:“没有啊。”
曹富荣一一询问上岸渔民,渔民们个个都摇头。
海上再无渔船返航,曹富荣仍伫立在码头上朝河口外海面上翘首张望着。
此时王大虎走了过来:“大伯,娴儿妹妹尚未回来呀?”
曹富荣焦急地说道:“没有啊。这风越刮越大,海上的风比这陆上的风还要大得多,娴儿到此时未见回港,这可如何是好?”
王大虎安慰他:“大伯莫担心,娴儿妹妹驾船的本领在这一带打鱼人中是数一数二的,风刮得再大,她也定能安然回来。我与大伯您一同在这里等她。”
曹富荣道:“你还是回去吧,免得你爹娘为你担心。”
王大虎道:“我爹娘今日都去龙河湾我姑姑家了,晚上不回来,我正好在这里与大伯您一同等娴儿妹妹回来。”
天已黑了下来,曹富荣更加焦急地朝海面上引颈张望着。
王大虎道:“也许,娴儿妹妹返航晚了一步,见风浪太大,便先回岛上了,她知道即便自己不来码头上接您,您也会住到杏儿姐姐家去的。要不,我们去岛上看看?”
曹富荣点点头:“好吧,但愿如你所说。”
二人一同来到王大虎的渔船上,张满风帆向海面上驶去。
渔船驶到珍珠岛边,曹富荣和王大虎在岛边泊好渔船,一同登上小岛。
此际月挂中天,给小岛洒满一层朦朦胧胧的银辉。
岛上两间泥屋草舍里黑着灯,曹富荣和王大虎一前一后走进屋门,屋内漆黑一片。
曹富荣招呼:“娴儿,娴儿,你可回来了?”
屋内无人回应。
曹富荣摸索着点上膏油灯,擎着灯在屋内四下照照,见屋内并无曹娴踪影,只好放下油灯,走出屋子,向海边走去。
王大虎随后跟上:“大伯,您去海边啊?”
曹富荣道:“你回屋里睡吧,我去海边等娴儿回来。”
王大虎不再说话,跟在曹富荣身后往前走。来到海边沙地上,两人并肩而立,向海面上眺望。
海面上,惨淡的月光照射下来,尽都被汹涌的浪涛吞没了。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拍打着沙岸,发出哗哗哗的水声。
曹富荣眺望着朦朦胧胧的海面,语声凄切:“娴儿啊,你在哪里呀,你可不能撇下爹爹不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