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寺院禅房,曹娴即对师父说起在镇子上的遭遇,最后说道:“今日遭遇,多亏有那老前辈鼎力相助,不然徒儿真不知当如何对付那帮地痞无赖。”
静慈双手合十默默祷告起来,半晌才睁开眼睛:“徒儿,你不记得你曾与那老人家见过面么?”
曹娴道:“数日之前魏征大人前来征粮,险些被那渤海敬王杀害,是那老前辈救了魏大人,此乃徒儿与师父亲眼所见。
”
静慈又道:“再早些呢,譬如说,数年之前?”
曹娴一听这话,心中立刻恍然,说道:“徒儿四岁时遭歹人劫持,被一位行乞的老爷爷救了下来。徒儿八岁那年,被人误认作其仇家之女而险遭劫杀,又是被那老爷爷救下。那老爷爷与粥店的老前辈十分相像,只是,那老爷爷是一名乞丐,一副蓬头垢面十分落魄的模样,粥店的老前辈是店内的一名伙计,衣着边幅齐整洁净,气度神貌非同寻常,徒儿因之未敢将二者视为一人。”
静慈道:“世事沧桑,此一时彼一时,轮回往复不是正途么?”
曹娴闻言睁大了眼睛:“难道粥店的老前辈便是过去两度救了徒儿的乞丐爷爷?师父您认识那老爷爷?”
静慈顿了顿,说道:“有些事是该让你知晓了,听为师慢慢与你道来。”接着把既往魏征、姜忠、曹仁鸿三位同乡一同加入举义反隋的瓦岗军,事败后魏征和曹仁鸿归降唐廷,姜忠则携带女儿月华和徒弟郭霖辗转流落山东莱州、平州沿海等地开设武馆,曹氏父子北上途中因失手打死强抢民女的尹国舅被判斩刑,以及曹氏遗孤横遭尹府搜杀经过述说一遍。然后说道:“搜杀曹氏之女的尹国丈府长史尹何被当今皇上差遣的御前宿卫斩杀,可该女其时已杳无踪迹。徒儿,你可知晓,该女是谁么?”
曹娴眼中闪动着泪光:“徒儿知道,该女是徒儿的妹妹婉儿。”
静慈道:“为师现下告知于你,那避难营州的,该当是你呀。”
曹娴一时如闻惊雷:“该当是我?这……这……可是真当?”
静慈点点头道:“当年元成之女于海上商船内降生之后,为师看得真切,该女通体洁白如玉,无丁点瑕疵,可你师叔郭霖告知为师,被他送往营州的元成之女颈项下却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胎记,为师由此便知,那送往营州的女孩并非元成之女,而是你现下渔家爹爹的亲生女儿,徒儿你才是元成的亲生女儿、已故曹大人的亲孙女。”
曹娴听了这话惊异不已:“这……这,爹爹怎未把徒儿我送走,却把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婉儿送走了呢?”
静慈道:“这个,为师只能告知于你,或许是当时事发突然,你爹爹于匆促之中抱错了孩子,抑或是他有意所为,为保你平安无事,以其亲生女儿顶替你送往营州避难。为师将此真相告知于你,是要你知道,你的养父于你不单有养育之情,且有再生之恩,你当知恩图报。”
曹娴此时已泪流满面:“徒儿爹爹于徒儿的养育之恩、再生之恩,徒儿今生今世恐是报答不完了。”
静慈道:“还有,徒儿日后与你的婉儿妹妹或许有相见之日,你要记住,她颈项下有一米粒大小的胎记,可作相认之依凭。”
曹娴点头哽咽道:“徒儿记下了。”
静慈道:“经了这一场变故,为师即有了出世之意,遂出家入了佛门。你姜爷爷则以流浪为生。其后你姜爷爷与到河南河北等地为朝廷抚慰百姓赈济灾民的魏征大人不期邂逅。魏大人对你姜爷爷讲,当今皇上乃千古圣君,从谏如流,广施德政,今已四海承平,群夷尽服。叮嘱你姜爷爷,当竭尽绵薄,为朝廷分忧,为社稷做些有益之事。于是,你姜爷爷回到老家变卖了全部家产,以所得之资在这镇子上与人合开了一家粥店。与合伙人议定,由合伙人做店东,他本人只做一名寻常伙计,他所注之资与工钱他分文不取,悉数用来向过往乞丐舍粥。”
曹娴颤声道:“如今徒儿方知,不只徒儿爹爹对徒儿有养育再造之恩,且师爷爷亦曾三度救了徒儿,如此大恩,徒儿何以为报?今后徒儿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静慈道:“徒儿不必想得太多。如今你只须好生练功,再把琴棋书画学得精深一些,至于日后之事,自有造化来安排。”
师徒二人叙完话,曹娴出了禅房,来到天王殿前院洒扫庭院,忽听山门外响起敲门声。曹娴过去开了门,见山门外齐刷刷站着三位身着一色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不禁问道:“三位施主是……”
三位男子依次作自我介绍,分别是绸布店掌柜、瓷器店掌柜和茶叶店掌柜。
曹娴问道:“不知三位施主光临本寺有何贵干?”
绸布店掌柜对曹娴拱手一礼:“我等三人是来向足下求字的。”
“三位施主过于抬举晚生了。”曹娴抬手往门里一让,“请至后院偏房内叙话。”
三人随曹娴来到后院偏房内,落座之后,又是绸布店掌柜先道:“近日坊间皆在盛传,足下为桃竹酒家所书楹联,辞藻书法俱是绝佳,且足下古道热肠,乐善好施,令我等钦佩之至,是以我等三人不揣冒昧,来请足下为我等店面书写楹联,切望足下不吝笔墨,应我等之所求。润笔么,均按一幅两千钱恭奉足下,可好?”
曹娴道:“各位施主如此抬举晚生,令晚生不胜惶恐。各位施主纡尊降贵来向晚生索字,晚生安有不从命之理!各位请稍候,容晚生去取笔墨纸砚来。”
继三位掌柜之后,又有书画店掌柜来寺内向曹娴求字,为此,曹娴来到法堂与师父相商,说道:“昨日徒儿为镇子上绸布店、瓷器店、茶叶店书写楹联所得润笔六千钱,徒儿已悉数捐给镇子上菊花粥屋,用作向乞丐舍粥之资。今又有书画店掌柜邀徒儿为该店书写条幅,先写十帧,每帧润格一百钱,若售卖得好,拟长期邀徒儿为其书写。徒儿将把所得润笔悉数捐给粥店,以作向众乞丐舍粥之资。徒儿此举,不知师父首肯与否?”
静慈道:“徒儿所为,实乃为师求之不得之善举,为师岂有不答应之理?你只管去做便是。”
这龙河湾镇,是官道必经之地,镇子上还设有驿站,每天过往的官差和客商络绎不绝,曹娴所书十帧条幅很快售卖一空。从此,每隔数天,曹娴便为这书画店书写若干帧条幅和联语。所得润笔自然是悉数捐给粥店。
一天,曹娴又来到镇子上送条幅,路过粥店门前时,忽从粥店一旁的席棚内涌出二三十位衣衫褴褛的乞丐。这些乞丐出了门,纷纷七嘴八舌向随后出来送他们的姜忠作揖道谢。
姜忠道:“各位不要谢我,要谢便谢那位名叫曹闲的年轻才子。”
他一抬眼间,正巧看见了从此路过的曹娴,便抬手向曹娴一指:“你们看,他便是我方才对你们说起的那位才子。你们吃的粥,全是用他所捐之资买了粮米之后做成的。”
众乞丐纷纷循着姜忠老汉的手势回头向曹娴看去。虽然他们已听姜忠老汉说过真正的舍粥之人是住在卧佛寺的一位年轻才子,但一当他们亲眼见到了这位才子,还是一下子都愣住了。显然他们都未曾料到,做这大慈大悲善事的人,竟是如此的年轻,又是如此的文雅俊逸。
姜忠老汉又道:“老朽知道,今年大旱,不少人家庄稼颗粒无收,只得外出乞讨为生,以致乞讨之人骤增。老朽也曾是一名乞丐,深知乞讨之人活得有多艰辛,惺惺相惜呀,老朽怎能不想尽力帮你们呢?可本店本小利薄,若不是这位有大爱之心的才子的捐助,本店是无从熬出那么多粥来供各位充饥的,所以他才是各位的救命恩人——”
姜忠老汉话未说完,乞丐群中一个只有六七岁的男孩趔趔趄趄几步奔至曹娴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也不言语,只一个劲地磕头。
众乞丐见状,也纷纷跪倒在地,七嘴八舌说道:“谢救命恩人!”
曹娴急道:“各位请起,快快请起。”
曹娴连说数遍,众乞丐才纷纷站起身来。
曹娴身边的男孩却依然没有起身。
曹娴俯身伸出双手将他扶起,见这男孩又黑又瘦,满面脏污,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却澄明纯净,便十分怜爱地问他:“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她回答:“叫铁蛋。”
曹娴又问:“你如此年幼,便外出乞讨,真是难为你了,可是与你家大人在一起?”
铁蛋没有回答,一双大眼中已有泪光在闪动。
近处一位长着高颧骨的老丐说道:“他呀,父母前不久都饿死了,他刚刚也饿晕了,给他喂了这粥店的粥,方醒了过来。”
铁蛋抬起胳膊,用破旧脏污的衣袖擦抹眼泪。
曹娴心内顿如潮涌,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从衣襟内掏出仅有的五文钱,塞到铁蛋手里,说道:“我就住在北面河坝上的卧佛寺内,你以后若遇有急难之事,可去寺中找我。”
曹娴说罢又把目光转向众乞丐。忽然,众乞丐身后的一个身影一下映入她的眼帘。那人躲在众乞丐身后,把头俯的很低,以致曹娴根本看不完整他的面目,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谁,不由得在心里说:“赵云鹏?他也在这乞丐群中?看他把头俯得甚低的样子,可知他定是羞于见我,我若此时与他会面,定然使他十分难堪。罢了,且装作未曾见到他吧。”于是向众乞丐道,“各位尊长,你们眼下有难,除了能有一口粥聊供各位糊口,恕在下再也无力多帮各位了,请各位善自保重吧。”说罢,含泪移步,向着书画店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众乞丐纷纷说道:“恩人,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
数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卧佛寺外狂风怒吼,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