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荣掐指算来,自从姜忠口中得知小女婉儿为避尹府兵马搜杀而匿迹营州的消息至今,已过去半年有余。在这半年多的时日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婉儿的安危。这日,他心中实在煎熬不过,便不再出海,专程赶到镇上的菊花粥店,向姜忠问询婉儿的下落。
他进了粥店,见姜忠正在为顾客盛粥,便站在门内一侧默然等候。
姜忠一抬头间看见了他,忙道:“哟,贤侄来了?你稍候,我这里就好,就好。”待给顾客盛完粥,对曹富荣抬手往里面一让道,“贤侄里面请”。
曹富荣道:“去外面说话吧,晚辈还是向恩公问那一桩事。”
姜忠略一顿,才道:“好,走吧。”
二人一同来到粥店外僻静处。
曹富荣道:“自上一回晚辈见恩公,又过去半年多了,恩公近来可有婉儿的消息?”
姜忠道:“为着孩子的事,近日老朽去了一趟营州,见到老朽师弟了。听他讲,新皇帝登基之后,已遣身边宿卫赶往营州将官军调回军营,将那搜杀婉儿的尹国丈府长史就地斩杀,将其手下府丁赶回京师尹府了,自此婉儿再无横遭搜杀之忧了。”
曹富荣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不知孩子现在哪里,近日能回来么?”
姜忠道:“老朽正要说呢。据老朽师弟讲,自上一回婉儿被捉又逃脱之后,便不见了她的踪影。老朽师弟一行边走村串寨卖艺边寻觅她,却始终未能见着她的踪迹。故此她还不知道,搜杀她的国丈府人等已被斩杀与遣散了。”
曹富荣焦急地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呀?”
姜忠道:“贤侄莫急,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或许便会有她消息。”
曹富荣连连摇头:“孩子命怎恁苦啊。都怪我,都怪我呀。”
姜忠劝道:“贤侄切莫自责,这都是那尹国丈作的孽。”
曹富荣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边回身迈着蹒跚的脚步往回走。
姜忠望着曹富荣的背影,无奈又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
回家之后的曹富荣忧心如焚,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北走去。到了亡妻张氏墓前,他一下子跪下哭诉起来:“杏儿娘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婉儿啊。我不该把婉儿抱走,不该把婉儿抱走啊。呜呜……婉儿遭难,都怪我,都怪我呀,呜呜……婉儿自出生之日起,便未得过一天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呀。杏儿娘,你放心,我这就动身去寻婉儿,何时寻到婉儿我何时回来。”
就这样他一直哭诉到后半夜,才起身往回走……
次日天刚放亮,他就背负行囊上路了。白天,他脚不停步地赶路;夜晚,或睡在村头破庙里,或蜷卧在草垛旁过夜。每到一个村庄,他逢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位操平州口音的年轻女子?对方或是摇头,或是摆手,所答都是三个字:“没见过。”
这日一早,他经过一个镇子上的一家客栈门前时,见从门内走出一位老者,便上前朝对方一拱手道:“请问这位先生,可曾见到一位操平州口音的年轻女子?”
老者问道:“你是……”
曹富荣道:“我是她父亲。”
老者又问:“请问你家住哪里?”
曹富荣道:“我家在平州沿海一个名叫龙王庙的小渔村。”
老者双眉向上一挑:“你寻的年轻女子名叫曹婉?”
曹富荣急急地说道:“是啊是啊。”
“你是曹婉的养父?”
“啊……啊,是啊,先生是……”
老者道:“老朽是曹婉的师祖。”抬手一指正从门内走出的一位中年男子,“这是老朽犬子,曹婉的师父。”
这老者,正是曹婉的师祖董绍臣,中年男子是曹婉的师父董文义。
曹富荣一时大喜过望:“哎呀,我可是找对人了。你们在这里住啊?”
董绍臣道:“我等一行外出卖艺,昨晚赶巧走到这客栈门前,便在此借宿一夜。”
曹富荣边向门里张望边问:“那,曹婉呢?可是与先生一行在一起?”
董绍臣道:“不瞒足下,自上一回她从被关押处逃脱之后,我等便不见了她踪影。我等边走村串寨卖艺边寻她,已走遍这营州的村村寨寨,却一直未能寻到她。”
曹富荣眉头紧锁:“她去哪里了呢?会不会已去了辽东呢?”
董绍臣摇头:“不会吧,那辽东是东昱领地,人家那边不会让她过去的。老朽想来,她为躲避父祖仇家与官兵搜杀,或许已躲进了深山老林。”
曹富荣眼中已涌出泪水:“唉,孩子活得怎恁难哪。”
董绍臣道:“足下这么寻她,就如大海捞针哪,莫如在这客栈歇一歇脚,喝几口热茶,然后回家。曹婉的事,由我等一行在此地边走村串巷卖艺边寻她。倘若再寻不到,我等便去山林里寻她。足下请吧。”说着抬手往客栈门里一让。
董文义往旁边一让:“老哥哥请!”
曹富荣道:“谢二位好意。我就不进去了,须赶时间去寻她,若寻不到她,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我没法向她娘交代呀。”说罢转身往前走去。
董绍臣望着曹富荣渐渐走远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一位养父,对养女情义如此之深,真是难得呀。”
董文义点头:“是啊,这老哥哥确是一位重情重义之人。”
当曹富荣背负行囊沿着崎岖的山路赶到到山林里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在林间不停地穿行着,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婉儿,你在哪里?婉儿,你在哪里……”
当寻觅到夕阳西下之时,他双腿累得几乎迈不动步了,但他还是拼着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嗓子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但他还是一遍接一遍地呼喊着……
他全然不知,此时林间一颗大树树干后有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正是曹婉的眼睛。此时的曹婉蓬头垢面,衣裳破旧褴褛。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呼唤着自己乳名的人是自己的养父,虽然与之一别就是十几载,但小时候养父对自己百般呵护千般慈爱的温暖记忆仍深藏于心。此刻,她是多么想上前与养父相见啊,可她想着,自己正在被父祖仇家搜杀之中,即便与之相见也须尽快分开,不然岂不会牵累于他。相见容易别离难啊,若让养父亲眼看着自己还要在山林里躲藏下去,养父如何能承受得住?她只能泪眼汪汪地看着养父一步步走远,直到养父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雪越下越大,整个山林都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她从树枝上取下弓箭佩带在身上,又取下挂在树枝上的一只死山鸡,朝山坡上面攀登上去。走到一处爬满藤蔓的坡面前,她停住脚步把手伸进藤蔓往外一拉,那些藤蔓便被拉开了,原来这是一扇经过伪装木栅栏门。木栅栏门被拉开,就现出一个山洞洞口。她猫腰走进山洞。
山洞内一片昏暗。她把死山鸡往一边一扔,把弓箭解下放在山洞一边,又从衣兜内掏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冰块,放在一块石头上,之后坐在一堆干草上,抻过一床处处露出旧棉絮的破棉被围在身上,然后从一边拿过剥了皮去除内脏吃得只剩下前半的山兔,撕咬着吃了起来。继之又抓起几块冰放到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
入夜以后,狂风暴雪搅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山路上,董绍臣等一行人迎着风雪艰难地往前走着。本来,外出卖艺的他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回客栈,只因风雪中迷了路,当走到一个村子问清了路径再往回赶时已经晚了。一行人正自走着,走在前面的董文义忽然一脚踩在一个软乎乎的雪堆上,他猫下腰用手一扒那雪堆,随即脱口道:“是个人?”
董绍臣跟上来俯身一看:“是行路人冻僵了,看看还有气息么?”
董文义蹲下把手背凑近倒卧者的鼻孔处:“尚有微弱的气息,人还活着呢。”
董绍臣道:“快把人背起来,回到客栈让他暖一暖。”
此时后面跟上来四五个年轻徒弟齐声道:“我来背。”
董文义道:“我先背吧,以后各位轮换着背。来,你们帮我把他搀起来背到我背上。”
众徒弟一起上手,把倒卧者架起来背到董文义后背上。一行人又顶风踏雪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