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晚间,大军扎下营盘,各军伙夫开始埋锅造饭,众乞丐则分别被安置于锅灶近旁等候发给军食。时候不大,军食已熟,各军将军遵君王之命分别亲向众乞丐分赐军食,发给每人一份热气腾腾的羊肉,并特意申明:此军食乃皇上特旨赏赐。
御帐内,李世民与曹娴刚刚用过晚膳。李世民放下碗筷道:“那千余乞丐,自身正在遭受冻馁之苦,却来为我大军燃火驱寒,此情甚异,朕虽命各军将军询问其中缘由,但朕仍欲亲往探问究竟,爱姬可与朕同往么?”
曹娴略一犹豫,才道:“晚间天寒,陛下衣着单薄,外出久了极易感受风寒,倒不如宣几名乞丐来帐中问话。”
其实,曹娴何尝不想去军中看望众乞丐,但想到自己一旦与君王在众乞丐面前露了面,那些乞丐定会对自己同声称颂,出现那样的场面实在非她所愿,所以才对君王婉言相劝,免了此行。
李世民点头,遂把侍卫召进帐内吩咐道:“速去传旨,命那众乞丐推举三名乞丐来见朕,朕要问话。”
少顷,就有三名乞丐被侍卫带入御帐内。
曹娴一眼就认出,那走在前面的乞丐,是五年前自己在卧佛寺习武时曾经救助过的丐帮帮主马大年,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铁蛋,另一个是身着破旧长袍的陌生中年男子。
马大年和陌生男子进入帐内,慌慌地看一眼李世民和曹娴,就赶紧低下头跪伏在地。铁蛋倒显得不那么惊慌,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学着两个大人的样子最后一个跪到地上。三个人参差不齐地叩拜:“小人们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曹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曹娴听了,面色陡然一变,急起身要说话,却见君王连连朝她摆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复又坐下。
李世民对三名乞丐口气温和地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马大年回答:“小人贱姓马,名大年。”说罢向左后扭扭头,“他叫铁蛋。”又向右后扭扭头,“他叫龚书翰。”
李世民微笑着点点头:“好,好,名字都不赖,亦雅亦俗,甚好。你们乃行乞之人,自身尚在饥寒之中,却来为我朝大军刈柴燃火御寒照明,忠心可嘉呀。你们能说说,你们为何兴此义举吗?”
马大年一时没听懂君王文绉绉的话语,所以不说话,只向右后扭头去瞅龚书翰。
龚书翰似已会意,就磕一下头道:“回奏陛下,小人们知道,陛下率大军东征东昱,皆为收复我大唐国土,保我等百姓平安。如今天气寒冷,大军身无冬衣,我等百姓为大军燃火驱寒,理所应当。”
李世民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你们虽是行乞之人,但却如此深明大义,令朕甚感欣慰,好,好。”
这时候马大年似乎才明白了君王刚才问话的意思,遂道:“回奏陛下,小人对陛下不敢有丝毫隐瞒,其实,小人们为大军燃火取暖,除了方才老龚说的,还另有缘故呢。”
李世民眉峰一抖:“哦?还另有缘故?那你说与朕听!”
马大年虽是一名乞丐,胸无点墨,但作为丐帮帮主,显然见多识广,且口齿伶俐。此时的他侃侃而言,将五年前曹娴在镇街上捐资舍粥飨乞者,与师父雪夜奔忙救丐众的事一一道出,然后说道:“娘娘相救大恩,小人们一直无从报答。今日一早,小人们听说娘娘在军中同大军将士一样衣着单薄,难抵风寒,皆十分挂念,可又无冬衣相送,只能捡些柴草燃起火堆,为娘娘取暖。主意一定,众人一呼百应,去四周野地捡来树枝茅草,堆在大军将要经过的道路两旁,待大军到了,便燃起火来。”
李世民不动声色,有意说道:“可你们不单是为娘娘一人燃火取暖,是在为数万大军将士燃火驱寒哪。”
马大年回答:“陛下是我等百姓的陛下,更是曹妃娘娘的亲人,大军又是陛下的军队,都是一家人哩。我等为陛下与大军燃火取暖,是在为曹妃娘娘做事哩。”
“嗯,说得好!”李世民拊掌称赞,顿一顿,以赞赏的目光向曹娴看去,见她盈盈水目中含着急切之色,苍白憔悴的面庞上已泛出一片红晕,且又要起身说话,就又朝她摆摆手,然后转向马大年问道,“那么,你们是如何知道你们的恩人就在大军之中的,又如何知道她是曹妃娘娘?”
马大年朝左后扭过头,对铁蛋道:“铁蛋,你来回奏陛下的问话。”
铁蛋点一下头,说道:“今日一大早,我到大军帐房边捡大军吃剩的饭食,捡到一根大军吃过扔弃的肉骨头,尚未吃呢,便被两名大军扭住了,他们硬说我是小贼,要把我扭去将军处,幸好遇上恩人救了我。我听那两名大军称恩人为娘娘,又听恩人说她已侍候在皇上身边,我回去对众人一说,众人便都说,恩人做了皇上的娘娘,便是皇妃了,恩人姓曹,便是曹妃,故此大家便都称恩人为曹妃娘娘。”
铁蛋话音刚落,曹娴忽然起身朝李世民跪下:“臣妾死罪!臣妾只是修仪,并非皇妃,怪臣妾未向铁蛋讲明详情,以致众人妄自猜测,误称臣妾为皇妃,乞陛下治臣妾僭越之罪!”
三名乞丐见此情形,一齐瞪大惊诧的眼睛望望曹娴又望望李世民。
李世民急忙上前以双手搀起曹娴:“爱妃快快请起。爱妃何罪之有?朕早便该晋你为妃了,只因战事紧急,军旅匆匆,一时未暇顾及罢了,朕这便口诏晋你为妃。”
曹娴复又跪下:“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臣妾何德何能,妄享皇妃之位?故恳乞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欸,”李世民大不以为然,“怎么不可如此呢?宫中之事且不说它,只说自东征以来,你微言大义,助朕作出了多少正确的决策?与高延寿部一战,若非你豁上身家性命诱敌深入,怎能将十五万敌众一举歼灭?我军不损一兵一卒拿下承安城,更是全赖你一人之功。班师途中,你夜以继日奔波军中以秘方为将士治疗冻伤,挽救了多少将士的生命?如今又是以你扶危救困大善大爱之心,换来千余行乞之人为我大军刈柴燃火驱寒照明,这又是何等震撼人心之壮举?你不当享皇妃之位,谁又当享?故此再勿推辞!爱妃快快起来,朕还有话要问三位行乞之人呢。”
曹娴这才说一声“谢陛下错爱之恩”,而后起身。
李世民对三名乞丐道:“近年各地畎亩连年丰稔,家给人足,为何此地行乞之人如此之众?即如今日,怎么一忽之间便聚起上千人众?”
马大年回答:“小人们走到乞讨这一步,可不都是因为懒惰,是因无田可种。”
“无田可种?”李世民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朝廷早便颁布了均田令,难道官府未曾按照均田令分给你们田地么?”
“早些年分了,可后来又都收回去了。”
“哦?此话怎讲?”李世民目光中的疑惑更为浓重了。
马大年定一定神,说道:“就说小人自己吧。早些年官府分给了小人家三十亩薄田,小人靠这三十亩薄田供养老父老母,尚可勉强度日。六年之前小人为人打抱不平,吃了官司,那三十亩薄田全被官府没收了。”
“你为谁打抱不平,如何吃的官司,对朕备细讲来。”
“是这样,小人家的田紧挨着本村村人梁昌顺家的田,梁昌顺家的田又紧挨着本村富户高占魁家的田。那高占魁依仗自家财大势大,年年都侵占梁昌顺家的田。六年前春耕时,一下子便占去了七八亩。梁昌顺忍无可忍,便与高占魁争了起来,高占魁不由分说,抬手便给了梁昌顺几个大嘴巴,还不解恨,又指使家丁把梁昌顺打倒在地。小人在自家田地这边实在看不下去,便跑过去劝阻。那高占魁又指使家丁对小人拳脚相加。小人仗着年轻气盛,与他们打斗起来,终因寡不敌众,我等二人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动弹不得,又被他们捆送到县衙。那高占魁恶人先告状,反向县令大人诬陷我等二人合伙侵占他家田亩。县令大人听信高占魁一面之词,把我等二人押入大牢。三个月之后小人被放了出来,回家一看,老父老母早因小人被抓连气带吓双双病倒,相继离开了人世。那三十亩薄田与梁昌顺的二十几亩田,早被官府按无主田收回,转授给了高占魁。自此,小人便做了乞丐。”
李世民忽地站起:“若果真如此,那高占魁为富不仁,实属可恨!那县令枉法断狱,更为可恶!”说到这里复又坐下,转向龚书翰,“龚书翰,你呢?你虽为乞丐,但朕看你衣着言谈,颇似读书人嘛,是如何沦为乞丐的?”
龚书翰又一叩首:“陛下圣明。早年小人家境尚属殷实,曾供小人读过几年私塾,其后一直过着半耕半读的日子。五年之前,平州大旱,小人家田亩地势偏高,旱情更甚,至秋后所收无几。为活命,不得不外出逃荒。至来年春返乡之时,小人被村人告知,小人家的四十余亩田地,均已被官府按无主地收回,改授给了本村世家大户卢文轩。小人听了大吃一惊,忙去找本村里正。里正说:‘州衙有令,户主逃亡,限满不归,其田以无主地论处。你长期逃亡在外,故而官府已将你家田地收回。’小人与他分辩:‘先前我看到过朝廷颁布的均田令,其中规定逃亡在外满一年,且须证实逃户确已死亡者,方可收回弃地作公田,我外出逃荒不过半年,且人尚健在,为何要将我的田收回?’里正蛮横地说:‘你逃亡在外,有谁能知道你何时回乡,又有谁能知道你是死是活?’我说:‘你这不是蛮不讲理么?’里正说:‘此事是州县衙门审定的,你要讲理,到县衙、到州衙去讲好了。’小人便去了县衙,刚一说明来由,那县令便说小人是闹事刁民,命衙役将小人赶了出来。小人又去了州衙,还未见到刺史大人,便被轰了出来。从此,小人一家只得以乞讨为生。”
“你之所言可是当真?”李世民剑眉竖起,双目如电,紧紧盯着龚书翰。
龚书翰以头触地:“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乞陛下明察。”
李世民转向铁蛋:“铁蛋,你小小年纪,是如何当上乞丐的?”
铁蛋毫不惊慌,从容作答:“小人家的情形与龚大伯家情形一模一样,小人家原有三十余亩田,也是在大旱之年外出逃荒之时被官府收回了,便只好做了乞丐。”
李世民又问马大年:“马大年,你讲,在那千余乞丐之中,似你等这样被官府与世家大族侵夺土地之后沦落为丐的,能有多少?”
马大年回答:“十有八九都是。”
李世民震怒地从行军椅上霍地站起:“原来如此!”说罢在御帐中央焦躁地来回踱起步子来。
曹娴一时找不出合宜的话语来劝慰君王,她也被州县官府恣意妄为欺压百姓的行径惊呆了。
三名乞丐更是俯伏于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自登基以来,在政事上用心最多的就数均田一事。大唐均田令是于武德七年时颁布的,其中规定:丁男一人给田一顷,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可由继承人继承,八十亩为口分田,权归官府。其时,一些世家大族与官府相互勾结,隐匿户口,兼并土地,以开垦无主田为名肆意侵占民田,大量失地农民沦为佃户和无业游民。而这些豪族大姓又是数百年以来形成的强大社会势力,作为贵族后裔,他们利用宗族关系,烟火相接,比屋而居,互结姻亲,盘根错节,以致历代君王对他们都无可奈何,因而大唐均田令颁布以后收效甚微。李世民登基以后,曾数次向各地派出巡访史按查均田,收效显著。以后每年都由州县两级官府对均田情形进行清查,于秋收后收回一部分无主耕地,改授给缺地民户。他没有想到,世家大户与官府相互勾结隐匿户口兼并土地的现象,又在平州这个地方死灰复燃,且正是以施行均田令之名而行兼并土地之实。
在御帐中踱了一阵步子,李世民胸中怒气渐渐消退了些,就又坐下来,叹一口气道:“均田令已颁布多年,世家大族兼并土地情形却仍如此严重,以致大量平民沦落为丐,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当好啊。”说到这里双目中已蓄满凝重之色,“朕问你们三位,那些世家大户与官府串通一气,侵夺你等田产,逼得你等沦落为丐,你等可曾想过要造反?”
马大年和龚书翰一听皇上这话,都吓得浑身一抖,赶忙以头触地,一起颤声道:“小人们不敢。”
李世民眉峰一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是么?”
马大年和龚书翰仍以头触地,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倒是铁蛋似乎并不害怕,只稍稍侧过头,以好奇的目光斜睨着马大年和龚书翰。
李世民以十分平和的口气说道:“人被逼至了无生路之际,想造反亦属人之常情,故此即使想过要造反,朕也决不怪罪你们,朕只恨那些侵夺民田的酷吏与世家大户。朕只望你们能说实话,可曾想过要造反?”
马大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陛下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小人便也不怕什么了。说实话,小人还真想过,好歹是个死,不如反了算了,反了,也许能闯出一条生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