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伏地而叩：“臣罪当死。”
李世民道：“尔罪确是当死！不过，朕以为汉武杀王恢①，不如秦穆公用孟明②(注①：王恢，西汉将军。元兴二年，汉武帝在马邑城〈今山西朔县〉伏兵三十万，诱围来攻的匈奴单于十万兵马，被单于察觉，急退兵。王恢率军三万追赶，本可攻击匈奴辎重，却因畏敌不再追赶。武帝以临阵脱逃将其下狱，要治死罪。王恢畏罪自杀。注②：孟明，春秋时秦将，奉秦穆公之命率兵攻郑国，回师途中受到晋国袭击，兵败被俘又被释放回国，仍受到秦穆公重用，后来终于率兵战胜晋军，又辅助秦穆公称霸西戎)，且你有破盖牟、胜辽东之功，故特赦于你。”
李道宗连连叩首：“臣弟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世民换上温和的口气：“你崴伤的脚怎样了，还疼得厉害么？”
李道宗道：“回陛下，臣的伤脚经陛下亲为行针医治，本已好了许多，却因寒潮骤至，伤脚无冬鞋保暖，又被冻得红肿起来，以致行路有些艰难。”
李世民对帐外道：“来人！”
一侍卫应声进帐。
李世民道：“打一盆热水来，为李副帅烫脚！”
侍卫应声去了。
李道宗一时感动得热泪横流：“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李世民道：“朕说使得便使得，你候着吧。”
侍卫端着一大木盆热气腾腾的热水进帐，又拿过一只行军椅，扶李道宗坐下，为其脱鞋、烫脚。
李世民问道：“李道宗，你说，那新安城，我军何时可以攻克？”
李道宗把脚伸出水盆，又要跪下回话。
李世民一摆手：“你无须多礼，一边烫脚，一边说话。”
李道宗道：“谢陛下。那新安城不比承安城，不仅城高壕深，易守难攻，且城中兵精粮足，故不宜使用围城久困之法。攻城么，自然可以攻克，只是恐难速克，须假以时日。”
李世民道：“可今岁早寒，军需冬衣未及运抵军中，我军不宜在此久留啊。”
李道宗点头道：“是，此为实情。”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等将帅之中，就数李靖最擅攻城，只因他尚在镇守磧北，朕未能命他参与此番东征，岂不可惜。”
李道宗低下头：“是，都怪臣等无能。”
李道宗烫完脚，由侍卫帮他穿上鞋，谢过恩去了。
李世民回到内帐，问卧在行军床上的曹娴：“方才朕与江夏王的交谈，你都听见了吧？”
曹娴点头：“嗯。今岁寒暑背盟，辽左早寒，刚进初冬，便已寒潮迭至，草枯水冻了。将士们帐薄衾寒，甲冷衣单，不只江夏王脚被冻伤，还有许多将士都被冻伤了。”
李世民叹道：“是啊，天气突变，令人猝不及防，军中所需粮草冬衣一时难以运抵，将士们可都受苦了。”
曹娴道：“臣妾早先在寺中习武时，曾蒙师父传授医治冻伤秘方，饶有奇效，可此地没有药铺，纵是秘方再好，也成无米之炊了。”
李世民点头：“看来，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如今辽东我军仓储无几，粮饷垂尽，新安城却又急切难下，真令朕心急如焚哪。”
“陛下……”曹娴开口欲言，忽又止住。
“嗯？”正在低头思索的李世民抬起头来，“爱姬想说什么？”
曹娴终于下了决心：“恕臣妾多言，依眼下情势，陛下莫如暂且收起雄心，班师回朝，待来年春暖时再行征讨。”
李世民听了，半晌无语，最后摇摇头：“如此班师，朕实不甘心。想我巍巍大唐，竟拿不下一小小新安城，岂不怪哉？”
曹娴想想道：“陛下，有些时候，退一步，反倒抵得上进两步。古人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注：语出《老子·四十四章》，意为知道满足就不会遇到羞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遇到危险)。又云：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注：语出《老子·三十六章》，意思是，想要削弱它，一定先应加强它；想要废弃它，一定先应振兴它；想要夺取它，一定先应给予它。这就是难以为人察觉的聪明，也是柔弱一定能战胜刚强的道理)。如此看来，今日退兵，又何尝不是幸事呢？”
“爱姬言之有理。好吧，朕这便召众卿来共议此事。”
李世民说罢，连夜召集长孙无忌、李世勣等大臣商议退兵一事，众臣一致赞同。
李世民道：“既然众卿皆赞同班师回朝，那就这么定了。”说罢问李世勣，“李爱卿，你说一说，我大军此番东征东昱，总体战绩如何？”
李世勣回答：“我大军此番东征，共计攻拔玄菟、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黄城、银城、横山、承安等十一座城池，迁徙辽、盖、岩、承四城共十万人至临渝关内。共歼敌四万余人。受降敌方将帅三千五百名、兵士十万名，均发给程粮放还本土。又缴获牛马各五万及大批粮食。我军自身损兵近两千，战马死者十之七八。”
李世民点头：“嗯，好！我大军此番东征虽未最后攻克新安城，亦属大胜，班师亦为凯旋而归。”
李世勣道：“此番班师，陛下所统六军有两条路径可供选择，一为先走水路，再转陆路抵达京师，二为沿来路直走陆路抵京。走哪条路径为宜，请陛下定夺。”
李世民略一沉吟道：“先走水路吧，一者众将士可于船上略作歇息，二者可于船舱内暂避风寒。好，明日一早先于新安城下耀兵扬武，之后班师！”
李道宗道：“我军既要班师，便不可大事声张，否则万一敌军尾随追击，于我军委实不利。”
李世民慨然而言：“朕明日明明白白告诉新安城主，我军即日便班师，他若有胆，尽可来追。我军班师之际，所有将士须绕城一周，而后大大方方离去。”
次日一早，数百名战将簇拥着李世民来到新安城城门下，所率数万唐军刀枪如林，甲光炫日。
李世民在马上向着城上朗声道：“城内东昱将士听了，朕因天寒思归，这便班师回朝，待来春再行亲征！尔等欲出兵追赶，此时正是良机，尔等有此胆量么？”
城墙上匿迹屏声，不见人影。少顷，梁万春出现在城墙上，向李世民拱手致意。
“尔梁万春贼喊捉贼之卑鄙小人，朕本不欲理会尔的，只看尔能固守此城，也算是骁勇战将。特赐良缣百匹，尔等可领受！”
李世民说罢，命左右将士把预先备好的百匹素缣放置城下，又命李世勣率大军将士绕城一周。而后一声号炮，传令全军启程。李世民在曹娴随侍下率禁卫军先行，诸军随后陆续跟进，李世勣、李道宗率步骑兵四万断后，徐徐退去。
城中守军，匿迹不出，直到唐军远去了，才敢出城收取素缣。
五日后，李世民所统六军登上停泊在辽东沿海港湾的水军舰船，一时间，渤海海面上数百艘战舰张满风帆，浩浩荡荡一路西进。舰队前头领航的旗舰上方，一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的大旗随风飘扬。唐军水路行军统帅张亮手按宝剑，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甲板上目视着前方。船两侧甲板上各站有数十名手按腰刀的军士。
旗舰后面行进着一艘巨大的龙船，龙船船头上雕着一只硕大的龙头，船舱两侧各竖着九面绣有黄色龙形的旗帜。船头甲板上，刘师立亦是按剑而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龙船座舱内，右侧舱壁旁放着一张小桌，桌上置围棋，李世民和曹娴隔桌相对而坐，正在对弈。长孙无忌和杨师道并排站在小桌一侧在观棋。
曹娴凝眉思索少顷之后，执黑落下一子。
李世民从棋盘上抬起眼睛看了曹娴一眼，而后仰起头对长孙无忌和杨师道说道：“看看，此局修仪娘娘执黑先行，一、三、五连占三个小目，其后便似顺水推舟，落子并不见奇，却于风平浪静之间让朕渐感无力招架了。她却又落下这一子，让朕可反守为攻，这明明是有意让着朕嘛。”说到这里转对曹娴道，“爱姬，你可不能顾忌朕若负于你，便失了朕的脸面。朕可不想做那种虚假的胜者，朕要的是真胜真负，你尽管放手一搏！”
曹娴颔首道：“是。”
长孙无忌和杨师道互看一眼，又互相点点头。
李世民和曹娴又交替落下几子。
李世民拿起一枚白子略一停顿，又放进棋盒：“这一局便到此为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