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李世民穿着朝服兴冲冲回到承庆殿。曹娴从内殿迎出为其更衣。更完衣,李世民坐到御座上,曹娴献上热茶。
曹娴看着卷轴,惊异地说道:“王羲之行楷真迹《姨母帖》?”
李世民微笑道:“爱姬莫慌,还有呢。”又拿出一轴卷轴,展开。
曹娴瞪大眼睛:“王羲之行草真迹《丧乱帖》!”
李世民问道:“爱姬可耳闻过这两件稀世珍品?”
曹娴回答:“臣妾于寺内跟师父习武之时,曾听师父说起过。师父说,她也只是耳闻,从未见过实物。”
李世民道:“此二帖虽同为王羲之一人所书,用笔却有所不同,爱姬品评一下,此二帖孰优孰劣?”
曹娴面色一红:“臣妾于书评之事堪为井底之蛙,讲了,恐有妄议之嫌。”
李世民道:“欸,各抒己见嘛,爱姬但讲无妨。”
曹娴来回认真端详二帖少顷,之后说道:“臣妾看这《姨母帖》,字迹横平竖直,横画长而其势足,笔画之间少有勾连,虽气势雍容恢弘,却少了些开合自如之感。《丧乱帖》结体趋长,点画回环往复,牵丝映带,上下相连,气脉不断。以臣妾愚见,相对而言,《丧乱帖》较《姨母帖》更见神韵与功力。”
李世民点头道:“嗯,爱姬之见与朕不谋而合!这《姨母帖》,乃逸少早年之作,受分书与章草影响较大,书艺略嫌粗糙;而《丧乱帖》为其晚年精心之作,此际其周游各地,见李斯、曹喜、蔡邕之作,将之融会贯通,且变法创新,尽去分书与章草痕迹,手法臻于完美,确为不可多得之佳帖。然此贴并非其绝佳之作。爱姬可知朕所指的绝佳之作是什么吗?”
曹娴道:“当为书家所推崇之《兰亭序》,可是?”
李世民道:“正是!爱姬可想一睹为快?”
曹娴认真地点点头。
李世民在殿侧橱中取出一轴卷轴,摊在案上徐徐展开:“爱姬快来看!”
只见此帖用纸为蚕纸,纸色洁白如雪,纸上墨迹如新。
曹娴眼睛立刻一亮:“呀,真是妙极,难怪历代书家都称之为‘天下第一行书’呢。陛下赏此佳作定有诸多妙悟心得,臣妾惟以敬聆为快。”
李世民道:“这《兰亭序》,乃逸少诸帖中尽善尽美之作。《丧乱帖》书艺臻于成熟,终究比不上此帖一派潇洒出尘之气息。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此时钱福进殿奏道:“陛下,将作大匠阎立德遣使来见。”
李世民眉目一扬:“哦?让他进来。”
信使进殿叩拜之后,从衣衽内取出一封急报,用双手举过头顶:“陛下,阎大人遣卑职给陛下送来急报。”
钱福下阶,接过急报呈到御案上。
李世民看过急报,对信使道:“你先下去吧,听候旨意。”接着对钱福道,“宣长孙无忌、褚遂良、杨师道、岑文本、刘洎速来见朕。”
曹娴道:“臣妾告退。”
李世民道:“爱姬先到内殿歇息吧。”
曹娴应声进入内殿。
待长孙无忌、褚遂良、杨师道、岑文本、刘洎进殿见礼毕,李世民道:“朕今日与各位爱卿议一议兴修水利之事。朕自登基之日始,便着手此事,工部设水部郎中与员外郎,京师设都水监,掌管京师河渠疏浚与灌溉事宜。为解扬州旱灾之急,修建扬州勾城塘水利工程,自此农田连年丰稔;疏通沧州无棣河、长芦河、漳河及衡河,自此无复水害。开汴州陈留观音陂,溉田千顷,自此再无旱灾。还有虢州修弘农渠,福州修材塘,绵州修折脚塘与云门堰,并州修栅城渠,皆收效甚著。今各州又报来十余项兴修水利事项,这些水利事项其实动土量都不甚大,只是今年以来朕多次诏令不许滥征民力,各州刺史极为慎重,不敢擅专,因报来请朝廷示下。各位爱卿都说说,这些水工事项,朝廷是准,还是不准?”
长孙无忌道:“今年天遭大旱,田亩无水,禾苗饥渴。臣看了各州报来的灾情,北方的冀、魏、齐、郑、汴、陈、亳诸州以及关中之地的旱情最轻。究其原因,乃近年以来兴修水工工程,使沿途百姓能够汲水灌溉农田,灾情方得有效缓解。兴修水利工程的确有利于农桑,只是眼下百姓仍需休养生息,似以不征役为佳。”
刘洎则不同意这一说法:“兴修水利,乃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纵使耗用一些民力,也是值得的。即如隋炀帝,开挖了诸多河渠,虽使当时百姓蒙害,然使后世获益匪浅。”说到这里一笑,“看来炀帝并非一无是处。”
褚遂良反驳道:“隋炀帝穷尽民力,其所遗之运河正可为一面镜子,以为鉴戒。岂能因获小利而沾沾自喜?”
刘洎马上予以还击:“褚大人之所言皆为圣哲大道,然眼下沿渠百姓皆蒙其利,这可是事实啊!你总不能为了痛说隋炀帝之非,而将他留下的东西统统弃之不用,或者干脆将其开挖的沟渠再填起来吧?”
褚遂良一时哭笑不得:“我……我……何时说过要将沟渠填塞了?”
看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杨师道劝道:“两位大人莫再辩了,皇上在上,还是以议正题为宜。”
岑文本朝李世民欠身拱手道:“陛下,兴修水利可以排涝抗旱,又有舟楫之利,是百益无一害之事。只是眼下不能滥征民力,这方显得有些矛盾,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世民徐徐而言:“朕以前多次讲过,治政须顾民心。兴修水利是为百姓谋利,不滥征民力也是体恤百姓,此两者皆须兼顾。其实百姓农忙亦是有时辰的,总有农闲之时,其农闲时日便不宜荒废。此番兴修渠塘要一改以往征役方式,可由当地官府召集所修渠塘能受益之百姓,先问明他们是否自愿出工修筑,若无阻碍,即可利用农闲时日开工。各州只要依此法办理,不是强索民力,今后不用再报朝廷,可便宜行事。众卿若以为无不妥,便可拟诏发下。岑爱卿,渠塘修筑之时,你要让户部派员下去明察暗访,防止州县官吏为出政绩,变着法儿滥征民力。唉,天下之大,不可放任不管哪。往往一道诏令下去,总有人变着法儿想对策。现下吏治之风虽已好转,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说到这里起身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停住脚步说道,“大力兴修水利是不错的。天下山川纵横,雨水不均。今年天旱已久,有些地方颗粒无收;然将来也有暴雨成灾、大水泛滥之年。现下国力有限,难以筹措大量人力、物力兴修水利。待将来有了积累,此事还是要做好的。可命户部之水部郎中与员外郎主持此事,要让他们立刻重新绘制天下渠梁、堤堰、沟洫、运漕总图,将来在其紧要处逐年修建、疏通。隋炀帝修筑渠沟使我朝借利,然他当时好大喜功,幻想自己驾龙舟纵横天下,滥用了当时的民力、财力。这一点,朕任何时候均不会取之。兴修水利且修筑有度,此为朕之本意。”
几位大臣一起拱手,齐声道:“陛下圣明。”
李世民回到御案后坐下,说道:“朕宣你们来,是有一件紧要事须议一议。夏州朔方郡有良田数千顷,却因十年九旱,庄稼十年九不收,年年朝廷须拨出大批库粮赈灾。朕尚记得十几年前统兵西征途径该地之时,曾涉过一河曰乌水,便命阎立德前去实地踏勘,可否引乌水灌溉那大片良田。阎立德踏勘回来奏报于朕,那数千顷良田与乌水之间只相隔一座山,只要于山腰开出一条渠,便可引乌水灌溉那大片良田。朕即命阎立德前往夏州会同夏州州县衙门,于农闲之际调集民夫开挖山间水渠。今阎立德遣使送来急报云,在水渠开挖次日,山间忽有巨蛇出现,张开血盆大口欲冲上前吞人,众民夫被唬得四散奔逃,再也不敢返回复工。各位爱卿都说说,这渠,是就此停工,还是接着开下去?若接着开下去,巨蛇现身伤人之事当如何应对?”
长孙无忌道:“民夫开渠,竟惹得巨蛇现身示威,此绝非寻常现象,定是上天警示我等君臣,此渠不可开,故开渠之举亟须立即停止。”
褚遂良马上接上话:“臣以为长孙大人所言极是,山川河流,乃自然天成,不可以人力擅加改变。故此开渠之事亟须立即停工。”
刘洎先是连连摇头,继之道:“方才我还在说呢,那李冰父子所修之都江堰,不也是以人力加以改变的吗?那不是至今都还在造福百姓吗?但凡山川河流,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不能动呢?陛下,臣以为,凡事不可只凭耳闻便妄议短长。百闻不如一见,我等臣下当亲赴夏州衡山开渠工地,实地察看一番,那巨蛇现身示威情形究竟如何,再作定夺不迟。”
岑文本道:“臣以为,刘大人所言极是,我等臣下不妨亲赴开渠工地,实地察看一番,再作筹划。”
杨师道也道:“臣也以为,刘大人、岑大人所言极是。”
李世民站起身来:“好啊,是该去一趟。不只你们去,朕也去。朕想来,筹划此事,若太史令李淳风随你我君臣同去便好了,观天象测五行,李淳风可算当世一绝。只可惜,他回老家守孝去了,朕不忍扰了他的一片孝心。来人!”
钱福进殿:“奴才在。”
李世民道:“传朕旨意,自明日起,着房玄龄为京师留守,可便宜行事。”转对跟前几位大臣道,“明日一早,朕与你们一同乘马去夏州!”
几位大臣退出后,李世民又伏案批阅起奏章来。
曹娴端着茶盏走过来,把茶盏放在御案上:“陛下,天太晚了,早些歇息吧。”
李世民端起茶盏呷一口茶,之后说道:“明日朕要与几位大臣去夏州,今夜须将尚未批阅的几道奏章批阅完。”
曹娴道:“陛下明日去夏州,臣妾愿与陛下同去,祈陛下恩准。”
李世民抬起头看着曹娴:“爱姬就莫去了。朕与诸臣此番出行并非轻松出游,是前去探明巨蛇于开渠工地现身示威情形,乃涉险之行。”
曹娴道:“臣妾不怕涉险。臣妾恳请陪侍陛下同去,一者为照拂陛下起居冷暖,二者,臣妾于家乡平州沿海见过太多的蛇,即便碗口粗细的大蛇,也于湖水中见过,自觉略知蛇的一些脾性。到了夏州,于陛下探明巨蛇现身情形或许能有所助益,故此臣妾方有此请。”
李世民略一思忖:“嗯,即如爱姬所言,爱姬谙熟蛇之脾性,此去夏州,或许真能助朕解开巨蛇现身之谜呢。好吧,朕准你与朕同去。”
次日一早,李世民、曹娴和五位大臣在刘师立率领的百余名禁军护卫下,各乘骏马启程直驱夏州。君臣一行一路晓行夜宿,于第三日午前赶到了夏州。早已迎候在驿站前面的将作大匠阎立德和夏州刺史屠升见驾毕,恭请君王至驿站稍事歇息。
李世民道:“免了!卿等与朕速去开渠工地!”
于是,君臣一行马不停蹄赶到了横山脚下。
君臣举目望去,只见山腰处刚刚开挖的水渠工地上空无一人,隐约可见在工地上戳着或横七竖八放着的铁锹、铁镐等开渠工具。
李世民问阎立德:“阎爱卿,那巨蛇是于何处出现的?”
阎立德抬手一指山腰上方一道豁口:“就在那山腰上方两座山头夹峙之豁口处。”
李世民道:“走!过去看看!”
阎立德劝阻道:“陛下,免了吧。到了那里,万一巨蛇再度出现,定将凶险异常。”
李世民道:“怕什么!那巨蛇即便肚腹再大,我等君臣这么多人,难道都会被它吞下去不成?走!”
长孙无忌催马上前道:“陛下且慢!陛下万钧之身,焉可行如此涉险之举!陛下与娘娘且在此稍候,我等臣子前去观望一番便是。”
其他大臣齐声附和:“长孙大人所言极是,请陛下留步!”
李世民道:“众卿莫再多言,随朕来!”说罢一抖缰绳,催马向前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