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燕贤妃退出后,李世民对曹娴道:“想那夫人此前已有欲加害于你之心,徐婕妤又是贤淑良善不会无端诬陷他人之人,故此可知夫人就是推你落水之人。其罪一当认定为实,重则赐死,轻则打入冷宫,故此事非同小可。如无其他证据,徐婕妤一人之言便是孤证,仅凭孤证是无法定罪的,即便定了,也不能让她心服口服。此情真令朕颇费斟酌呀。”
曹娴道:“臣妾知陛下难处,莫如将此事暂且压下,看她日后又当如何。”
李世民叹一口气道:“只能权且如此了。”
君王于西海池遇刺,三皇子李恪立下救驾之功,此事在李世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前在他的心目中可立为太子的人选有二,一为九皇子李治,二为三皇子李恪,李治被排在首位,而现在李恪则越来越被他所看重,只是尚未作出最后决断,于是把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四位重臣召到承庆殿商议此事。
李世民先是十分伤心地说道:“朕的儿子李佑、李承乾相继谋反,倒也罢了,李泰,朕曾寄厚望于他的,想不到他竟也如此险恶,不仅对己之同胞兄弟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且为达其不可告人之目的,竟对朕与妃嫔施以离间之计,堕落至如此地步,令朕何其痛心!”
长孙无忌劝道:“陛下切莫如此感伤,此三人不能令陛下满意,陛下还有其他皇子呢。”
李世民问道:“那你们说说,朕的其他儿子中,哪个堪当立储?”
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有说话。
李世民目光朝几位大臣来回一扫:“嗯?莫要有顾虑,讲嘛。”
长孙无忌率先道:“这个……微臣已向陛下奏明过,晋王仁厚,当立。”
其他三位大臣齐声道:“长孙大人所言极是,晋王当立。”
李世民摇头道:“稚奴性情仁厚不假,只是他太过柔弱,恐难当大任。”
长孙无忌起身,朝李世民跪下:“陛下,自古仁君君临天下,则民心向往之,此乃社稷之福啊。”
其他大臣也一齐跪下:“长孙大人所言极是,自古仁君乃民心所向,社稷之福。”
李世民本想提出李恪这个人选,但见各位大臣一致拥戴李治,怕提出以后会遭众臣谏止,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说道:“好吧,就依各位爱卿之言,立稚奴为储君。”
长孙无忌马上伏地叩首:“臣谨奉诏!若有持异义者,臣请斩之!”
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也一齐伏地叩首:“臣等自当忠心辅佐太子殿下!”
李世民再问:“公等一致推举雉奴,却不知朝中百官议论如何?”
长孙无忌道:“晋王仁孝,天下属心已久,祈陛下召问百官,若有不同此议者,即为臣等有负陛下,臣等当万死!”
李世民起身转御太极殿,召驻京六品以上文武百官进殿,朗声说道:“立太子事,李承乾悖逆,李泰凶险,皆不可立。朕欲选诸子中可为嗣君者,谁可?众卿可明言之。”
群臣此前已听长孙无忌等大臣透露了口风,都知道立晋王已是大势所趋,便齐声欢呼:“晋王仁孝,天下共知,当为储君!”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四月二十二日,李世民亲临承天门,颁诏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大赦天下,赐酺(注:酺,聚会饮酒。)三日。
李世民决计要把新太子培养好,亲自选定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世勣等十余位元老重臣组成一个阵营强大的东宫辅佐班子,每日教授辅佐新太子。
为锻炼李治的军事指挥能力,李世民命他掌管左、右屯卫营兵马,大将军以下人员都要受他节制。这样一来,刚刚十六岁的他要做的事陡然增加了许多,既要上朝视事,又要入宫聆听父皇教诲;既要听师傅讲课,又要去左、右屯卫营主持军务。往常散漫惯了的他颇感吃不消,往往心不在焉。这天他从羽林军部出来,忽然想到已许久未见兕子妹妹了,甚是想念,便径直来到后宫。
承庆殿内,十一岁的晋阳公主兕子正在父皇指点下练习写字。兕子聪慧早熟,临摹父皇的飞白书法,苍劲老练,惟妙惟肖,连在世时的魏征都难辨真假。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兕子抬头一看,见果然是雉奴哥哥来了,马上抛下笔,飞跑过去拉住哥哥的手,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多日不见哥哥,不知哥哥去何处了?”
“哥哥做太子了,忙啊。”李治抬手替妹妹擦着眼泪道。
兕子抱住哥哥恸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回过头望着父皇道:“哥哥整日与群臣一同上朝,再也不能在宫内陪伴兕子了。”
见妹妹这样,李治也顿觉伤感,当了太子,整天忙于政事,再也无暇在后宫无忧无虑地玩了,就也抱着妹妹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哥哥也时时想着能与妹妹在后宫玩啊,可做了太子,身不由己呀。”
看着两个没娘的孩子抱在一起痛哭,李世民亦觉伤感,却又觉得,这雉奴年已十六,却仍一身孩子气,别的皇子都费尽心思想做太子,可听雉奴这话,倒是做了太子耽误他玩了。等兄妹二人哭完了,把李治叫到身边问道:“近几日你去左、右屯卫营,感觉如何?”
“好,好。”李治点头道,“营房看上去均甚齐整,军士们亦是铠明甲亮,李将军等将官所为甚善。”
“只是说善不成啊,”李世民耐心开导儿子,“所谓‘金石有声,不考不鸣’(注:语出《庄子·天地》,意即钟和磬有发出声响的功能,但不敲击就不会响),朕让你掌管左、右禁卫营兵马,大将军以下将士皆受你节制,就是要让你练就统领将士的能力,谙熟用兵之道……”
李治对领兵打仗的事毫无兴趣,听着父皇的话,惟有点头而已。少顷,小声向父皇请求:“妹妹一人独居后宫甚是孤单,明日下朝之后,儿臣可否不再去左、右屯卫营了,径回后宫陪伴妹妹?”
“不可!”李世民皱起眉头,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今为太子,政事繁忙,怎能还似小孩一般尽想着玩耍!明日下朝,你和别的皇子都去后苑演武场习练骑射功夫。”见李治一声不吭,且面上似有失望之色,就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李治老实作答:“骑射之事非我所好。”
“那你喜好什么?”
李治想都没想就回答:“儿臣愿每日侍奉尊长,常在父皇左右。”
此时曹娴已悄然来到殿中,李世民与她对望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李治和兕子见了曹娴,一一与她见礼。
李世民疼爱地看着兕子道:“好了兕子,今日便写到这里,近日以来你们兄妹难得一见,一起出去玩吧。”
兄妹二人得令,欢欢喜喜地手拉手跑出了殿堂。
李世民望着李治的背影摇了摇头:“雉奴仁孝,朕本当欣慰才是,可就是欣慰不上来,身为储君,太过仁弱,朕百年之后恐受制于人,难当匡扶社稷大任。朕这几日一直在想,诸皇儿中,唯恪儿文武全才,行事果决,与朕颇为相像,若改立恪儿为储君,则社稷便可无忧了。”
曹娴心中不禁一震,稳一稳惊诧的心神,轻声说道:“陛下,九殿下性情是柔和了些,可他心地纯真良善,有陛下手下列位良臣辅佐,该是能当大任的,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注:语出《老子·四十三章》,意思是,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却能驾驭天下最坚硬的东西;无形的力量却能进入没有缝隙的东西),仁君贤相,当是社稷之福啊。”
李世民听了她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可皱起的眉头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开。
此情之下,曹娴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李恪那顾盼有神的眼眸中隐隐含着的邪祟的光色;那从韦贵妃宫中走出的形迹可疑的身影;那在后苑演武场上望着李承乾和李泰的背影“鹬蚌相争,渔翁……舍我其谁”的自语;更有甚者,为谋得储位,竟利用被俘刺客绑架她,迫她就范……
忽听君王朗声道:“兹事体大,明日一早朕要召长孙卿、房爱卿从长计议!”
曹娴心中一惊,略一思忖,说道:“陛下,臣妾已许久未与臣妾之义父房大人见面了,明日义父进宫,臣妾可否与之见上一面?”
李世民未假思索便道:“好啊,即如上一回,朕令他先来一步,你们父女在西偏殿会面吧。”
次日一早,曹娴在西偏殿一见房玄龄的面,就把君王想改立太子事和她亲见亲历的李恪种种异举和劣迹述说给了房玄龄。
房玄龄听了,既觉意外,又觉疑惑,遂问道:“我儿所讲三殿下之事,为何不早向陛下直接说起呢?”
曹娴眼池中浮上一缕忧伤之色:“女儿不想再因皇子事刺伤陛下的心。数月以来,悯儿被害、七殿下反叛被诛、太子谋反被废、长乐公主病逝,宫中祸事勾连迭起,陛下忧心已碎,整日郁郁寡欢,龙体一日不如一日,若再牵出一个皇子来,恐陛下绝难承受。因之三殿下之事,女儿从未向陛下说起过,亦望义父既劝陛下打消易储之念,又顾及陛下心情。女儿知道后宫不可干政,可亦不愿眼见那不逞之人得志而殃及家国天下,故女儿此举乃不得已而为之。”
房玄龄点头:“女儿心意与苦衷义父都知道了。此事义父自可周全。当今朝堂之上,长孙大人乃宰辅之首,他又是国戚,他的话,在陛下眼中该是分量最重,立储大事,亦需他首先出面说话才好。今日他也要来宫中议事,义父这便去殿外路上迎住他,将陛下欲易储之事转告于他,让他做好劝谏的准备。”
房玄龄刚刚走出偏殿,就碰上了从外边走来的长孙无忌,二人在殿外悄悄说了几句话,这才一同进殿面见君王。
两位大臣行过礼,李世民开口便道:“今召二位爱卿来宫中,专为储君事与二位爱卿计议。朕这几日一直思量,雉奴性情过于柔弱,恐不能守社稷,吴王恪英果类我,其已故母妃杨氏乃炀帝女,亦属贵胄一族,朕为社稷计,欲改立恪儿为储君,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已有心理准备,当即伏地叩首道:“太子自册立以来,有口皆碑,并无过失,臣以为不可更废!”
“爱卿如此说话,因恪儿非你外甥么?”李世民目光如炬,盯视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屏息静气,徐徐而言:“太子仁厚,乃守成良主,储君至重,不可数易,且举棋不定则败,愿陛下慎思之。”
李世民素来怕听“败亡”二字,听长孙无忌说出一个“败”字,眉目就一颤,顿一顿,转向房玄龄问道:“房爱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赶忙叩拜:“回陛下,臣以为长孙大人所言甚是。太子仁厚,乃我大唐之福,易储之事,切不可行。”
李世民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二位爱卿皆持此说,朕易储之念自此打消。”
为进一步考察太子在群臣中的威望,李世民召群臣至两仪殿,指着侍立在侧的太子李治向群臣问道:“太子品性行为,天下人可皆知晓么?”
长孙无忌首先出班奏道:“太子虽不出宫,天下人无不钦仰其圣德。”
群臣纷纷唱和:“太子仁厚,天下共知,实乃我大唐守成良主!”
李世民心中仍觉不靠实,说道:“朕如太子年庚时,颇不按常规行事。谚云:‘生子如狼,犹恐如羊;生女如鼠,犹恐如虎’,太子自幼太过仁弱,朕望他长大些后,能有所改变。”
长孙无忌端了端袍带,又上前一步:“陛下英武绝伦,乃开国之俊杰,太子仁厚宽恕,乃治世之良材,秉性志趣不同,却正好各应其时,此乃上天降福于我大唐与万民啊。”
李世民转忧为喜:“好啊,诸位爱卿皆如此说,朕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