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衣男子道:“殿下是指殿下顶替她侍于陛下身侧协理案牍之事么?”
李泰道:“正是。可本王只是于日间顶替她侍于父皇身侧,却并未妨碍她于晚间侍寝啊。”
皂衣男子抬手一拍椅子扶手:“症结正在这里。若是她晚间不能侍寝,她便没有机会向陛下吹枕边风进谗言了。”
李泰点头道:“此言有理。父皇当时便说,当初命她于父皇身侧协理案牍诸事,是看她精于文史,而命本王顶替她,亦是看本王于文史方面颇有造诣,如此一来,便是本王抢了她的风头了,她焉能不心生嫉恨?”
皂衣男子道:“这便是了。既然你我已找出此事症结之所在,接下来便当想一想应对之策了。”
李泰问道:“依仁兄之见,本王该当如何应对?”
皂衣男子道:“上佳之策,便是让她失宠于陛下。一旦她失宠,她对殿下的谗毁之言自然便在陛下心目中烟消云散了。”
李泰摇头道:“这太难了,现下她正受着父皇隆宠,若想让她遽然失宠于父皇几无可能。”
皂衣男子道:“她入宫这几年来,难道每一步都走得不偏不倚,就未曾留下一点点行事不周的罅隙吗?望殿下用心想一想。如今情势,殿下已是只能进不能退了。”
李泰思索一阵,眉目一扬:“有一事,似可一用。”
皂衣男子急问:“何事?请讲!”
李泰道:“还是在曹修仪甫入后宫之时,当日的太子李承乾曾赠与曹修仪一套衣裙。”
皂衣男子神情一振:“哦?李承乾为何要赠与她衣裙?可有前因?”
李泰道:“此前曹修仪与徐婕妤曾至御花园游园,不知是否巧合,李承乾携九弟稚奴、小妹兕子也去游园,与曹修仪、徐婕妤走在了一处。曹修仪裙角被花刺挂破,李承乾见了,回宫后便命侍女给曹修仪送去一套簇新的衣裙。”
皂衣男子想一想道:“宫中规矩,诸皇子皆不准与后宫妃嫔过从甚密。不过,那曹修仪甫入后宫,衣裙被花刺挂破,太子送一套衣裙以示关照,虽有不合宫规之嫌,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李泰连连摇头:“那可不是一套寻常衣裙呀,那是本王母后生前于病中一针一线缝纫刺绣而成,又亲手赠与太子妃苏氏的,乃母后心血之作,是母后的一片心意呀,可李承乾他竟拿来送人!此事难道还小么?”
皂衣男子问:“那衣裙既然是先皇后亲手缝纫并赠与苏氏的,李承乾为何会拿来送人呢?苏氏又为何不加阻止呢?这不是对先皇后之大不敬么?”
李泰道:“当时李承乾正为本王编撰《括地志》受到父皇嘉赏而心烦意乱狂躁不安呢,侍女说了一句‘这套衣裙不宜送人’,李承乾连看都未曾看那衣裙一眼,便训斥道:‘什么宜不宜的,让你送你便送,何须废话!’那苏氏其时正卧病在床,送衣裙之事她全然不知,待事后得知,却已晚了,送出的东西哪里有再要回的道理?”
皂衣男子颔首道:“此事确可一用。如此贵重之物他李承乾竟然拿来送人,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是在着意笼络后宫妃嫔,而曹修仪竟然收下了,这又说明了什么?说明她接受了李承乾的笼络。这不就是太子与宫嫔勾连结党的铁证么?那么,太子谋反,便与他曹修仪毫不相干么?殿下宜将此事从速奏明陛下。”
李泰面现难色:“可父皇已不可能再让本王进宫了,即便本王能够进宫,本王的话也不会再让父皇相信了。”
皂衣男子道:“既然如此,殿下可转托他人奏明陛下。”
李泰道:“此为后宫之事,外臣自然不便多言,只可转托后宫之人,可本王又能转托谁呢?”
皂衣男子道:“当然是能够接近陛下,又受着陛下恩宠之人。”
李泰道:“此事于本王而言自是十分紧要,可于他人而言便属闲事,有谁愿出面管这种闲事呢?”
皂衣男子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此事于殿下而言十分紧要,于他人而言也并非闲事。如今她曹修仪已是宠冠六宫,难道其他妃嫔便不会嫉恨?他曹修仪所生的小皇子虽已夭折,但她还会生第二个、第三个的,只要她再生了小皇子,便极有可能登上皇后之位,然则后宫之内觊觎后位的妃嫔便没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了?”
李泰点点头:“这倒是,现下后宫之内嫉恨她曹修仪、觊觎后位的妃嫔大有人在。只是,据本王所知,现下能够接近父皇、又深受父皇恩宠的妃嫔,除了曹修仪,便是徐婕妤、杨夫人。那徐婕妤,自入宫以来便是一副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模样,且她与曹修仪一向交好,故而让她卷入这是非之争当属全无可能。”
皂衣男子问道:“那杨夫人呢?”
李泰道:“杨夫人向来极受父皇恩宠,父皇曾两度欲立其为后,皆因当日在世的魏征极力谏阻而作罢。即便如此,父皇于她也一直是隆宠不衰,直至徐婕妤入宫受宠,父皇对于她的宠爱方稍有所减,再后来便是曹修仪入宫受宠,父皇于她自然又疏远了些,尽管如此,父皇于她一直都是旧情未断的。”
皂衣男子又抬手一拍椅子扶手:“那便是她了。徐婕妤于她似有夺宠之嫌,却是与世无争的,那么与她争宠夺后的真正劲敌无疑便是曹修仪。此刻她定然做梦都想着将这位劲敌斗败呢,只是无从下手罢了。似赠衣密结这种能给己之劲敌致命一击的物事,说不定她正是欲求而不得呢。”
李泰心有所虑:“这是朝父皇最最宠爱的女人身上捅刀子,弄得不好便会适得其反,她敢冒这个险么?”
皂衣男子口气不容质疑:“她敢!因为,她有争宠夺后的强烈欲望!欲壑能使人变得迷狂,欲壑能使人铤而走险!如此人事古今屡见不鲜。何况,那杨夫人乃颇有心计之人,如何达于目的而又可自保无虞,她会妥为筹划的。”
李泰点头:“仁兄所言极是。”却又摇头,“可如今本王怕是连见上她一面都难了。”
皂衣男子略一思索:“此事说难便难,说不难便不难。殿下也不一定非要亲自与她会面。这些年来,殿下在宫中布下了不少眼线,殿下尽可择其能者而用之。”
李泰点头:“好吧,事不宜迟,本王这便着手此事。”
次日午前,杨夫人来到含风殿,与曹娴互相见礼毕,说道:“姐姐我今日来这里,一来是来看看妹妹,二来么,是来求妹妹一件事。”
曹娴不知对方来意,但人家既然登门拜访,便应以礼相待,于是说道:“姐姐何须说一个‘求’字?如有用得着妹妹我之处,尽管吩咐便是,妹妹我当勉力为之。”
杨夫人道:“这个姐姐我知道的,这后宫之内,就数妹妹最是热心肠。是这样,你知道的,姐姐我唯一的儿子明儿刚被陛下册为曹王,姐姐我也没什么稀罕物送他以示庆贺,想他也是要娶妻成家的,便想学先皇后的样子为他未来的王妃做一套衣裙,以表我这做母亲的一片心意。哦,你许是不知,先皇后在世之时,皆是在儿子们成家之前,便亲手为未来的儿媳们做好衣裙相赠,宫中一时传为美谈。姐姐我虽不及先皇后尊贵,可作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不知曹王殿下现下贵庚几何?”曹娴心中不免疑惑,这杨夫人之子尚在蹒跚学步年纪,怎么这么早就要给尚不知在何处的儿媳做衣裙呢?
杨夫人道:“哦,妹妹话中之意是明儿年纪尚小吧?是这样,姐姐我现下虽尚未老迈,可这眼力却已见不济了,趁着尚能认出针脚,便想赶着做了,若等到老眼昏花之时再做可就做不成了。做成个什么样才好呢?便想着来求妹妹了。”
曹娴面现为难之色:“这……不是妹妹我于姐姐之请有意推脱,不怕姐姐见笑,妹妹我一向拙于女红,于针黹之事实是外行,这……”
杨夫人截住对方话头道:“妹妹莫要自谦了。我也不要妹妹亲手为我描图画样,我只要看一看妹妹这里现成的一套衣裙便可。”
曹娴眉睫微蹙:“现成的衣裙?姐姐指的是……”
“记得妹妹甫入后宫之时,当年的太子曾赠予妹妹一套衣裙,可是?”杨夫人说罢,眼睛直视着对方。
曹娴眼波一闪,稍显愕然,随即恢复常态:“是。”
杨夫人道:“那一套衣裙,姐姐我有幸见过,至今犹记得,堪称绝佳之上品,自那以后,姐姐我便未再见过那么好的衣裙,便想着,也依样给姐姐我未来的儿媳做一套,只是,毕竟时日甚久了,记忆已有些模糊,便想来妹妹这里再看上一眼,想来那衣裙该当尚在妹妹身边吧?”
曹娴话中有话道:“时隔如此之久,姐姐尚且记得当年废太子赠与我的一套衣裙,姐姐真真好记性!”
杨夫人忙道:“妹妹切莫多想,真正的好东西总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妹妹该不会舍不得拿出来示人吧?”
“姐姐说的哪里话,是姐姐多虑了。”曹娴朝殿门口抬高声音道,“如婳!”
如婳进入殿内:“奴婢在。”
曹娴吩咐道:“去内殿将那套双窠云燕纹绣如意衣裙取来。”
如婳应声进入内殿,旋即双手捧着一个锦包走了出来。
曹娴道:“将衣裙取出放在桌上,请夫人过目。”
如婳照曹娴的吩咐做了。
杨夫人马上作惊喜状:“正是它!看,浅绿色挑丝双窠云燕襦衣,鹅黄纹绣白玉兰如意长裙,看这质地与款格,这色泽与图案,还有这针黹与绣工,哪一样不堪为绝佳之上品呢。妹妹,你看呢?”边说话边用眼角觑向殿门口。
曹娴道:“姐姐是赏衣行家,妹妹我自愧不如。”
杨夫人道:“欸,妹妹过谦了……”
这时门外传来李世民的声音:“谁在里边说话呀?”
话音未落,人已走了进来。
曹娴与杨夫人同时向李世民见礼。
李世民道:“免礼。夫人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
杨夫人回答:“妾身来看曹修仪殿里这一套衣裙,煞是好看,妾身也想仿着做一身。”
李世民道:“哦?什么衣裙如此之好?让朕也来看看。”
杨夫人忙道:“陛下,衣裙妾身已看过,这便该走了。”
李世民眉目一扬:“哦?朕刚来你便要走?”
杨夫人道:“明儿是越来越淘了,整日价疯跑,侍婢们都管不住他,妾身须回去看看,可莫磕着碰着了。”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去吧。”
杨夫人莲步款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