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曹娴手提一只提篮沿永巷往承庆殿那边走着。
她眼见君王日渐消瘦,就在含风殿亲手熬好君王最爱用的土鸡银耳莲子羹,盛入白玉瓷罐里,用提篮提着往承庆殿送去。走到半路上,忽见武媚娘着一袭水红长裙,罩一件轻丝绫披帛,从对面飘然而来。
双方离得近了,互相见礼。媚娘流波秀目瞥一眼曹娴手中提篮:“娘娘今日又为陛下做的什么好吃的?”
“是陛下最爱吃的土鸡银耳莲子羹。”曹娴料着,对方定是才从陛下宫中出来的,遂问道,“陛下可忙完了?”
“还在批阅奏章呢。”媚娘说了这一句,忽然眼波一荡,又加上一句,“前日晚间,陛下已面许四殿下,立他为太子。”
曹娴一怔,旋即淡淡“哦”一声,便抬脚往前走去。
“娘娘!”背后媚娘突唤一声。
曹娴站住,稍稍回过头:“姐姐有事?”
媚娘面上盈盈笑意已然消失:“立储大事,娘娘难道毫不上心?”
曹娴又一怔,随即说道:“此乃朝廷政事。后宫不得干政,这个规矩,难道姐姐不知么?”
媚娘嘴角浮上一抹冷笑:“悯儿是如何死的,难道娘娘竟是毫无所知?”
曹娴目光一顿:“你是说……”
媚娘却道:“我什么都没说。”随即回身而去。
曹娴望着她那柔美飘逸的身影,嘴角浮上一丝冷笑,心想,她倒要利用别人了。
曹娴知道,媚娘近来与晋王九殿下的关系已非同寻常,虽未见得有那暧昧之事,但从二人互相一颦一笑间便可看出,二人已经十分投缘。在魏王与晋王之间太子之争一事上,她倾向于哪一方,自然不言自明。
杀害悯儿的凶手会是李泰?曹娴摇摇头。虽然李泰每次见到自己,那目光中总似闪烁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色,但争储有望的他,当是不会做那于他而言有着因小失大危险的蠢事的。
快走到承庆殿门前了,忽见晋王李治从殿角那边走了过来。他神色略显张皇,见了曹娴,连忙拱手道:“参见修仪娘娘。”
曹娴道:“九殿下不必多礼。殿下这是……”
李治抬眼往殿门口望望:“我欲见父皇,可不知父皇此时有无闲暇。”
曹娴道:“方才听媚娘说,陛下正在批阅奏章。”
李治略一怔:“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曹娴道:“殿下莫急着回去,可先去西偏殿候着,我这便去给陛下送羹汤,待陛下批完奏章,便去告知于你。”
李治点头致谢,朝偏殿那边去了。
曹娴进入殿内,李世民刚好批阅完了诸臣的奏章。
见过礼,曹娴递上羹汤。
李世民摇摇头:“朕不想吃,先放着吧。”
曹娴关切地问:“什么事,又让陛下如此烦心?”
李世民愁云满面,叹一口气道:“朕已面许青雀为太子,可长孙无忌、褚遂良却屡屡劝朕立雉奴为太子。昨日青雀投朕怀中,谓父皇若立儿臣为太子,儿臣死时当将独子杀死,传位于晋王,这数语甚属可怜,是以朕不忍另立他人。”
曹娴听了,微微摇头:“言之太过,反倒可疑。”
李世民以探究的目光看着对方:“爱姬之意是……”见曹娴只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遂点点头道,“也是啊,细细想来,朕亦觉他的话有悖常理……但青雀有能力有主见,雉奴虽仁孝,却为人软弱,权衡再三,朕还是想立青雀。”
曹娴见君王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作为嫔妃,已不便多言,遂道:“陛下,九殿下想见陛下,已在偏殿候着呢。”
“雉奴来了?朕正想他了呢,让他进来吧。”
曹娴起身来到偏殿门口,却见殿中李治正在与那武媚娘悄声说话。
见了曹娴,媚娘俏脸微微一红,随即恢复如初,问道:“娘娘,陛下可将娘娘熬的羹汤用过了?”
曹娴回答:“还没有。陛下已批完奏章,宣九殿下去觐见呢。”
李治随曹娴来到殿中。还没容曹娴通报,李治已“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语声悽悽:“父皇……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见状一愣:“雉奴,你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李治并不起身,往前膝行几步,伸出双臂抱住李世民的腿,两行泪水,已从双目中顺颊而下:“儿臣……儿臣……”
李世民伸出双手把他搀起,揽入怀中:“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快讲,不要怕,有父皇为你做主呢。”
李治抽抽噎噎:“儿臣……只怕……只怕来日无多,再也……见不到父皇了,想来……多看父皇几眼。”
“什么?”李世民瞪大眼睛,大为惊骇,“孩儿你在说什么?什么来日无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说与父皇听!”
李治接过曹娴递过的手帕抹一抹眼泪,这才说起事情原委。
前天,李泰来到李治府上,说要带李治出去游玩,李治跟随他进入魏王府,又进入一间密室。密室内灯火不明,阴森可怖,李治顿觉毛发倒竖。
李泰一脸假笑:“小弟呀,四哥我听说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李治一听,心就突突跳了起来,声音颤颤地问:“四哥,我……我……什么祸事?”
“你与李元昌是否甚为要好?”
李治怯怯地点头:“是,元昌叔每自封地回来,都给我带来好吃的吃食。”
李泰龇牙咧嘴道:“你与李元昌友善,今李元昌反叛,已赐死家中,四哥我闻言与其友善者皆要连坐,你将有杀头之祸了。”
李治一听,立刻吓得腿都软了。
李泰阴笑着派人把他送回府中。
曹娴一听,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已听人说起,这雉奴自小柔弱胆小,长到十五六岁了,还常常依偎在父皇怀里,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常因受惊吓而卧病不起。为此,自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一直让他在后宫和自己住在一起。近两年他长大些了,才给他另行开府居住。想那李泰,即想用恐吓之法,把他吓病甚至吓死。
曹娴转而又想,这李治胆小仁弱,胸无城府,开头说的那话,不像出自于他的口中,由此,她马上想到了方才在偏殿中媚娘与他窃窃低语的情景……
李世民听着儿子述说,脸上寒意凝霜,眼中已蓄满切切愠怒之色。待儿子说完,眼中已溢出点点泪光,紧紧搂住儿子,柔声道:“乖儿,莫怕,不管别人说什么,有父皇在,天下谁人都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今晚你不要回府了,就去后面寝宫睡吧。”
李治乖乖地去了。
李世民双眉紧锁,语气分外沉重:“朕原以为青雀恭谨孝敬,想不到,他竟如此心地阴狠。如此行事,真是太不仗义了。对待己之弱弟尚且如此,有朝一日做了皇帝,整个天下都不知要被他搅成什么样子呢。看来,他对朕所说的承乾侍女巧玲与紫霞私下接头之事,确为虚假之言,他是要将承乾置之死地而后快呀。唉,朕看错他了,不该面许立他为太子啊。”
曹娴接言道:“陛下,面许只是面许,并不同于诏书已下。依现今情势看,立太子之事宜早作决断,如拖延日久,恐再生乱,望陛下莫再犹豫彷徨。”
李世民未再言语,往后一仰倚靠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夜晚,延康坊魏王府厅堂内,幽暗的烛光光影下,魏王李泰与皂衣男子相对而坐,已经密谈了一些时候了。
只听皂衣男子问道:“就殿下所知,陛下是自何时开始冷落殿下的?”
李泰忧心忡忡地回答:“就在这两日。”
皂衣男子不住地摇头:“这可怪了。陛下向来对殿下是钟爱有加、特所赏识的,所谓‘宠冠诸王’,这不是朝中上下尽人皆知的事么?怎么一夜之间便全变了呢?”
李泰满面愁苦之相:“这正是本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啊。想想以往,父皇对本王那怜爱激赏之情状尚历历在目,可倏忽之间,便对本王面如冰霜、目若寒潭了,令本王一见,心便一下子如坠冰窟,寒彻骨髓呀,唉。”说着痛苦地埋下了头。
皂衣男子道:“定是有人向陛下吹了什么风,莫不是朝廷重臣中有人诋毁殿下么?”
李泰摇摇头:“本王想来,那几个父皇倚重的元老重臣,无论褒我拥我者,还是贬我倒我者,他们能在父皇面前说的话当是全说了,不会再有什么新的说辞了。”
皂衣男子眯起眼睛:“如此说来这股风便是来自后宫了?殿下不妨想想,此人究竟是谁?”
李泰双眉紧锁,苦苦思索着。
皂衣男子道:“能吹进此风者,必为陛下宠信之人,此其一;其二,此人既如此行事,当与殿下结有私怨。”
李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曹修仪。”
皂衣男子眼风一闪:“哦?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