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载着巫婆的驴车就在小渔村西头露了头。当驴车行进到铺晒着的蓬蒿上面,快到王家门前时,王婆婆出现在自家门内,双手抻着一块红绸的两个布角往门外一抖,紧接着只见那驴扬脖怪叫一声,两条前腿已高高腾空而起,随即车辕也被高高带起。当驴的两条前腿刚一落地时,那驴便拉着车向侧前方猛冲过去,幸亏赶车的曹富荣死死拽着缰绳,驴车才慢慢停了下来。曹富荣担心地往后看时,见那巫婆早已被抛落在地,正蜷卧在蓬蒿上一迭连声“哎哟,哎哟”地叫唤呢。走在车后的曹富贵最先上前去搀扶她,她却并不配合,只管“哎哟,哎哟”地叫唤。随后王婆婆、王大海夫妇与早已在屋内候着的甄氏和程氏相继从各自屋内走出,围拢过来。
甄氏快步走到曹富贵跟前,小声问道:“先生,大仙这是怎么了?”
曹富贵摇摇头:“唉,驴惊了。”
王婆婆暗自一笑,嘴上却道:“杏儿二娘三娘,快把她搀起来,搀到你们屋里去歇着。”
处在懵懵懂懂之中的甄氏和程氏听了王婆婆吩咐,尽管心中极不情愿,但还是走上前来搀扶她们心目中的大师,却仍是搀不起来,最后由王大海媳妇相帮,才勉强把她搀了起来。这时人们才发现,巫婆的脖子是向一边歪着的。
甄氏和程氏一边一个架着歪着脖子两腿一瘸一拐的巫婆走进了甄氏的卧房,王婆婆和王大海媳妇随后跟了进去。曹富贵、王大海站到卧房窗外,谛听着屋内的动静。卸了驴车赶来的曹富荣也在卧房窗外停住脚步。
卧房内,王婆婆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端详着歪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的巫婆:“请问,你是从何处来的客人哪?”
巫婆歪着脑袋抬眼看王婆婆一眼,又把眼帘垂下,并不答话,只顾着哼唧。
程氏代答:“这便是甘家堡那位为我婆母作法禳灾的大师。”
王婆婆眉眼带笑地瞥程氏一眼:“是啊,可不真是大师,一来便弄出个惊险动作,可把我吓坏了,到这时心还嘣嘣嘣跳个不停呢。”
甄氏白了程氏一眼:“听我家先生讲,那驴惊了。那驴以往都好好的,今日怎就惊了呢?”
“要不怎说人家是大师呢?”王婆婆说着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前倾着身子用眼觑着巫婆道,“请问这位大师,你是用了什么法力,把那驴弄得猛地来了那大精气神儿,一蹦老高呢?”
巫婆停止哼唧,沉默有顷,突然冒出一句:“那驴有毛病!”
王婆婆直起身子,煞有介事地说道:“不会呀,方才杏儿二娘不是还在说,那驴以往都好好的嘛,为何今日便突然有毛病了呢?大师切莫过于自谦,今日惊险之举终究是缘自大师法术高深,不然为何那惊险一幕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刚好到了驴车驶到软草之上时才发生呢?那一幕若是发生在光地之上,即便道行高深如大师,也早摔得个筋断骨折了。看看,大师身子骨这不还好好的嘛。哎?为何大师脖子老是歪着?以往就是这样的么?”说罢住口,等待巫婆的回答。
半晌,巫婆不予作答,到后来竟自闭上了眼睛。
“大师为何不说话呀?”王婆婆问罢,扭头看看甄氏又看看程氏。
甄氏目光一遇上王婆婆的目光,就迅速移向他处。
程氏眼睛却迎住王婆婆的目光,说道:“上一回过来时还好好的,现下许是跌伤了。”
王婆婆转向巫婆点点头:“嗯,那便是跌伤了。有道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纵是大师道行再高深,终还是有疏漏之时。这样吧,老身略施小技,便可给大师正过来,不知大师首肯与否?”说罢用眼觑着巫婆,看她作何反应。
在场的另外三人也都不错眼珠地看着巫婆。
片刻沉默之后,只见巫婆似是而非地点一下头,就这,显然也动了脖颈伤处,疼得她一咧嘴。
“看来你是首肯了,那么,老身便开始了。”王婆婆说着走到巫婆身后,用一只手在其后脖颈处上下捏一捏,然后一手按住其前额,一手掐住其后脖颈,猝然发力,只听巫婆脖颈咯嘣一声脆响,待放开手后众人看时,果见巫婆脖颈已正了过来。
王婆婆边做示范边道:“你这样摇摇头,看活动可自如了?”
巫婆小心翼翼摇一摇头,然后微微点头。
王婆婆回身坐到炕沿上,话中有话地说道:“看来大师此行确是有些出师不利了,不知大师此来所为何事?”
巫婆正一正身子,清一清嗓子,恢复了大师的威仪:“这个么,在山言山,在水言水,本师此番出行,自是来为人作法禳灾的。”
“哦?”王婆婆不动声色地又问,“那么,是为谁来作法禳灾呀?”
“这个么,”巫婆顿一顿,“自是由东家来定夺。”
程氏对王婆婆道:“老婶子您不是要与大师论——”
王婆婆一扬手止住程氏的话:“大师为人作法禳灾,能有准头么?”
巫婆抬起头翻了王婆婆一眼:“本师为人作法禳灾,向来准确无误。”
王婆婆道:“是吗?可上一回你过来,为何算着东屋两个刚生的孩儿都是东屋老太太的克星呢?”
巫婆硬生生道:“那便是克星!”
王婆婆道:“可我老婆子算着,那两个孩儿命相皆主善,与其祖母命相皆相生相宜,非但不是其祖母的克星,反倒是吉星!”
巫婆又抬起头,以有些惊异的眼神看着王婆婆:“你,你是谁?”
王婆婆道:“你先莫问我是谁,你只说,你是如何算出那两个孩儿是其祖母的克星的?”
巫婆道:“你不说你是谁,本师便无可奉告!”
王婆婆道:“你无可奉告?我看你是无从作答!”
程氏急插言道:“大师不是无从作答,大师算着,那两个孩儿生于壬午年,生肖属马,是火命,我婆母生于壬申年,属猴,是金命,烈火熔金,金必形销骨熔,故此那两个孩儿便克我婆母,有她们在身边,我婆母便福寿双折!”
王婆婆眉眼一肃:“算得可真是怪吓人的!不过么,老身也有一算,今年是戊午年,马年,故此两个孩儿皆属马,皆为火命这不假,可你婆母生于辛未年,生肖却并非属猴,而是属羊,故此并非金命,而是土命,五行之中火生土,两个孩儿怎会克你婆母呢?恰恰相反,她们与你婆母生肖是相生相宜的!”
程氏被这一席话说愣了,再也无言以对,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巫婆:“大师,您看这……这……”
巫婆正一正身姿,清一清嗓子,以示威严:“那老人家生于壬申年,并非辛未年,生肖属猴,并非属羊,壬申猴年在五行之中为金,火定克金!”
王婆婆不动声色:“那好,那便算一算老人家究竟属什么。老身记得清楚,老人家生于西魏文帝大统十七年腊月二十。”说到这里转对窗外道,“富贵贤侄,你在外面么?”
曹富贵在窗外回答:“老婶子,我在。”
“你娘的生辰,我讲得没有错吧?”
曹富贵道:“没有错,准确无误!”
王婆婆转向巫婆:“那一年正是辛未年,羊年!大师对此可有异议?”
巫婆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尽管已经心虚,却仍强撑着:“那一年是辛未年不假,但来年打春却早,老人家出生之日已然打春,故此干支纪年当为壬申年,老人家属相自当属猴,壬申猴年,五行之中自当为金!”
王婆婆眼角弯出一丝讥刺的冷笑:“你这是哪一家的皇历?那来年打春究竟早与不早,待老身去取皇历来,一看便知!”说罢抬脚就往外走。
巫婆抬高声音道:“你无须去取,本师不看那劳什子!”
王婆婆停住脚步问:“你为何不看?”
巫婆已别过脸去:“你那皇历不准,故此本师不看。”
“如此说来,皇历不准,倒是大师的嘴头准了?”王婆婆说到这里转对窗外道,“富贵贤侄,老身与大师的对话,你可听见了?”
曹富贵在窗外回答:“听见了。”
王婆婆道:“既是听见了,便用心记下!”
巫婆狠狠剜了王婆婆一眼,气恼地说道:“你究竟是谁?这一家请本师来作法禳灾,何须你来多嘴多舌?”
王婆婆道:“我么?是这家的邻居。法力虽不及大师高深,却也厚着脸皮做了几年仙儿,不过我是不拿黑心钱作黑心法的,只凭良心作法!”
巫婆勃然变色,抬起头来回看着甄氏和程氏道:“既然她也是个仙儿,既然让她来多嘴多舌,你们为何还要请本师来此?快快送我回去!”
甄氏急急地说道:“大师请息怒,都是我们的不是。”接着转向王婆婆,“老婶子,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不劳您老来费心,您请回吧。”说罢抬手做个往门外让的手势。
王婆婆对甄氏道:“你这话差了,大师方才的话也有失偏颇。”说着转向巫婆,“那会子你脖子老歪着,不是老身给你正过来的?若无老身为你矫正,你恐怕便那么去着了,又怎能再去为人作法禳灾?”说到这里又转向甄氏,“还有,你曹家与我王家世代为邻,又世代交好,我家老头子与你公公在世之时早有约定,你曹家的大事便是我王家的大事,我王家的大事便是你曹家的大事。这把孩儿送人禳灾的事无疑是大事,我老婆子相帮着拿拿主意当在情理之中。”
此时甄氏以身体挡着王婆婆的视线,背着右手把一张纸条塞到程氏手中。程氏转过身去看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