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李世民身着十二章纹衮冕,坐在御座上,正在与百官计议朝政,只听他道:“人欲自见其形貌,必资明镜;君临天下欲自知其过,必赖忠臣。若君主刚愎自任,自以为贤,臣下又阿谀顺旨,君主失国,臣亦不能自全。是故政有得失,朕有过错,诸位爱卿务请尽言!朕前日命中书舍人拟旨,诏命五品以上官员三日内都上奏章,议论朝政得失,众卿今日可都将奏章带来了?”
下面群臣齐声回答:“回奏陛下,带来了。”
李世民对侍立在一侧的钱福道:“把众卿奏章收齐送到后殿去,退朝之后朕要一一阅过!”
钱福应声到下面去敛奏章。
李世民又对百官道:“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前秦王府文学馆的十八学士大都迁任要职,朕欲重整文学馆,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一听纷纷表示赞同。
房玄龄拱手道:“文学馆以往属秦王府学府,今为朝廷机构,当变更名称才是。”
“朕亦有此意。”李世民想一想道,“叫弘文馆吧,馆址设于弘文殿旁,如此朕可随时与学子们讲文论道。”
房玄龄又道:“弘文馆皆精选天下文学之士,除校理典籍、撰著文史、教授生徒而外,亦可商榷政事,参与制定礼仪、律令与朝廷制度。”
宋国公、太子太保萧瑀望一眼房玄龄,摇摇头小声道:“只那文学之士难寻哪。”
李世民见萧瑀咕咕哝哝,点名问道:“萧爱卿,朕曾命你举荐贤才,你却久无所举,是何缘故?”
萧瑀端一端袍袖:“此事臣一直在留意,并非未能尽心,但至今也未见有奇才,臣不能举荐些平庸之辈塞责陛下。”
“如此说来,朕于今治世,只可借才于异朝异代了?”李世民有些不满了。
萧瑀动一动嘴唇,没再吭声。
李世民训诫道:“当今之世,必有奇才,怎可将一世之人皆说成百无一用!”
“陛下所言甚是,”房玄龄接上话道,“君子用人如用器,当各取所长,怎能说天下未有奇才呢?”
李世民压一压心中火气,对百官道:“众卿当放开眼界,不拘一格,为弘文馆广为选荐贤才!”
回到后殿,李世民就一头扎进奏章堆里,一刻不停地翻阅起来。
殿外,夜色如浓墨泼洒,新月若弯弯冷玉,片片淡云飘然隐去点点星光。一缕一缕的广玉兰香,新馨如流,轻轻拂入殿内。
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映着端坐于书案后的李世民高大巍峨的身影。
曹娴端一盏新沏的香茶悄悄来到李世民身旁,将茶盏轻轻放到书案一角,轻语道:“陛下已看得甚久了,该歇一歇了。”
李世民抬起头来,端起茶盏呷一口茶,抬手一指那一堆奏章:“尽是些废话!朕日间在朝堂上命百官上奏章议论朝政得失,可这些奏章上写的尽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朕都看烦了。”说罢又呷一口茶,随意展开一道奏章,“你看看——”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眉峰一抖,赶紧坐正了身子认真看下去,只见那奏章上写道:
“……臣历观夏、商、周、汉之有天,传祚相继……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而大要节俭于身,思加于人,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臣窃寻自古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无益也。夫俭以息人……”
李世民看到这里回过头看那奏章作者,乃吏部尚书杨师道,即向殿外大声道:“着即传杨师道进殿!”
殿外有人应声去了。
曹娴关切地看着李世民:“陛下……”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指着那份奏章道:“朕终于看到了一道见解不凡的好奏章,评说朝政得失,句句中肯,纵论古今兴亡之理,字字珠玑,真乃黄钟大吕之言也。”
杨师道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一进殿就跪倒在地:“微臣参见陛下。”
李世民面带微笑道:“杨爱卿请起,赐座。朕这么晚了召你来,你可知所为何事?”
杨师道欠身答道:“恕微臣愚钝,还请陛下点拨。”
李世民仍笑意吟吟道:“你上的这道奏章写得蛮漂亮啊。”
杨师道又欠身道:“谢陛下谬奖。”
李世民拿起那道奏章,在手上掂一掂:“朕看这奏章上的字非爱卿所书吧?就朕所知,爱卿笔法如压雪老梅,赋形古拙,而这奏章上的字,却是春云出岫,舒卷自如啊。”
杨师道忙回答:“回陛下,奏章确非微臣手迹,乃微臣属下一书办所书。”
李世民目光一抖:“如此说来,是爱卿授意,由书办执笔了?”
杨师道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回奏陛下,吏部近日诸事繁多,微臣无暇他顾,便命属下书办代为草拟了,书成后微臣阅过两遍,以为文字虽略有过激之处,但尚无大碍,便斗胆呈给了陛下,如有失当之处,恳请陛下降罪。”
“欸,何言降罪?朕已说了,奏章写得蛮好嘛。朕问你,那书办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回陛下,那书办姓孙名亮,乃平州人氏。”
正提着茶壶过来续水的曹娴听了这句话,浑身一抖,手中茶壶险些掉落在地。
孙亮!平州人氏!怎么会这么巧呢?姓名与籍贯都与自己那已然故去的同窗完全一样!
她站在原地稳一稳神,才缓缓走过来为李世民面前茶盏续上茶水。
李世民接着问道:“那孙亮是如何来到杨爱卿属下当了书办的?”
“回陛下,孙亮今春以举子身份进京应试,进士及第之后便留在了臣的属下。”
李世民仍和颜悦色道:“爱卿身为吏部尚书,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接着朝殿外提高声音道,“钱福,你随杨爱卿速去将孙亮传来殿中见朕!”
外面太监钱福答应一声,与杨师道一同去了。
曹娴一时有些神情恍惚地提着茶壶向一侧偏殿走去。走到门口时,与从偏殿里面出来的另一女子差一点撞个满怀。那女子往一边让一让身子,却并不惊慌,只大大方方一福,说道:“奴婢莽撞了,祈娘娘恕罪。”
曹娴已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见对方是才进陛下宫中不久的武媚娘(注:此武媚娘即武则天),便问道:“姐姐这是……”
武媚娘莞尔一笑:“奴婢是去殿中续蜡烛啊。”
这一笑,让曹娴心中一动,便着意打量她一眼。只见她今晚着一袭柳青色薄衣织衫,淡胭色绉纱束腰长裙,乌发上斜簪一朵含苞欲绽牡丹,朱唇微微轻启,笑靥时隐时现,站立似海棠带露,行走如杨柳随风,轻语口生香,含颦眉锁黛,虽为侍女身份,却别有一番风情……曹娴已从他人口中得知,这武媚娘乃兵部尚书武士彟之女,因“美容止”(注:即容貌与举止俱佳)而被召入宫,本被册为才人,在一次驯马时,为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而口出狂言,惹恼陛下被贬为侍女。曹娴入宫虽比她晚了几年,但因名分比她高了许多,所以她在曹娴面前表现得还算彬彬有礼。然而,在那一向柔顺的目光中,曹娴总能觉察出有针刺一样的东西深藏着……
曹娴从偏殿茶坊返回殿中时,见一身着八銙瑜石带浅青色九品官袍的男子正俯伏于御案前青砖地上叩首而拜。
李世民问道:“孙亮,朕来问你,杨大人呈上的议政奏章可是出自你手?”
男子仍俯首回答:“回奏陛下,奏章是微臣奉杨大人之命代为草拟。”
曹娴闻声心头便一颤: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难道……心已狂跳起来。
李世民又道:“讲讲你对朝野政情是如何熟知于心的。”
男子回答:“微臣本来自民间,故对地方官吏从政情形略有所知,进入吏部供职以后,又为公事到过一些州县,对地方政情又多了一些印象,帮办吏部公务,对朝中官吏情形也便略有所闻,虽则如此,识见亦难掩浅薄谬误之弊,祈陛下降罪。”
李世民道:“欸,你于奏章中所陈识见很不错嘛,朕倒是想听听你在政事上的一些具体见解呢,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男子说一声“谢陛下”,起来了。
能看清他的面目了:一模一样的英眉俊目!一模一样的四方面庞!一模一样的伟岸身材……
此时的曹娴,目光凝滞,面色惨白,只觉天旋地转,五内轰然……
难道,人能死而复生么?要么,是鬼魂作祟?
站在另一侧已续好蜡烛的武媚娘把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男子在按着李世民的提问,侃侃而论当今理政之要:
“微臣以为,首先重在守法。我大唐开国以降,颁布了诸多律令,须切实恪守,然而实情却不尽人意。即如赋税征缴,去岁以来,朝廷连续两度提前征收租税,已失法度威严。一些无良官吏更是乘机横征暴敛,朝廷多征一丝,他便胆敢豪夺一匹,如此一来,百姓如何承受得了,又怎能不心生怨恚?”
李世民频频点头:“卿言之有理。朝廷律令本为理政治国之堤垻,掘一小隙便有可能引发大垻崩溃。朕乃筑坝之人,却又自毁堤坝,以致一些地方陡生民变,教训何其深刻呀!”
男子又道:“其次重在用人。陛下登基以来,极重内官任用,所以朝中贤臣良将云集,然而对地方官之刺史、县令颇轻其选。即如刺史,十之五六是武夫勋臣,抑或由不称职京官中裁汰而来,真正德才兼备之能臣寥若晨星。此类庸臣要么无理政之能,能臣花一千钱即可办妥之事,他们花一万钱也办不成;要么无为官操守,花五十钱即可办妥之事,他们变换花样向朝廷索要一百钱,由此造成的糜费无以数计,最终尽皆转嫁于百姓头上。”
李世民脸色变得十分严峻:“此项尤为紧要。代天子在各地行政的是刺史、县令,再好的诏令实施不善也无异于乌有。此事朕将与几位宰辅妥为计议。”
男子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敢看皇帝身旁的女人一眼,也就没有发现曹娴其人。
李世民感慨而言:“朕常讲,何代无才,但患遗而不知也。你看这孙亮,仅一九品小吏,却腹藏经国之策。朕看,比那些峨冠博带高居庙堂之上饱食朝廷俸禄却庸庸碌碌之人要强过百倍!朕意已决,孙亮入值弘文馆,破格晋为正五品学士,朕要经常与之计议朝政,纵论得失。——曹爱姬,你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曹娴心中一惊,走了神的思绪马上拉回到现实:“回陛下,臣妾无恙,臣妾在想,陛下慧眼识珠,真乃国之大幸。”
那边殿角处站着的武媚娘冷眼看着这边,唇角弯出一丝讥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