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大踏步过来,捧起诗作朗声诵读了一遍。
李世民目光炯炯向在座的人们扫视一遍:“诸位爱妃、皇儿们,说说朕的诗作得如何?”
说罢还特意盯了那边座上神情漠然的李承乾一眼。
众人自然齐声说好,只有李承乾默然无语。
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作为君主,应勤奋学习古代典籍,吸取前代昏君荒淫误国的教训,戒奢糜无度,戒沉迷声色,要自始至终居安思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意的指向也很明显,就是用来教谕太子的。太子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李世民似无意中看了那边曹娴一眼,只见曹娴一双美目也正看着他呢,许是沾了点酒的缘故吧?那真是盈盈玉靥含春意,脉脉双眸笼秋波。李世民龙心大悦,心说你们不是不服气么?朕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朕的曹爱姬不仅貌美无双,而且才学也是无人能及,于是说道:“方才两位爱妃不是要曹修仪即景咏物赋诗么?好啊,朕不仅让她当场赋诗,而且是由他人来命题。命题之人,便由青雀来担当。”
李泰闻言一愣:“儿臣?”
“对呀,题目亦是由你选定。”李世民想到了,若由自己来命题,即使曹爱姬所赋之诗再好,也会有人疑心自己早已把题目定好并告知了她,让她事先打好了腹稿,那么干脆让青雀来定题,便任谁都无话可说了。
李泰说一声“儿臣遵命”,就在心中转开了弯弯肠子。他决计要难一难曹修仪。他想到,若从周围景物中选题,只怕她早已打好了腹稿,必须选她毫无准备的冷僻些的物事为题。看着父皇诗作手迹,他有了主意。父皇书法研习晋代书圣王羲之,功力甚深,且演化而成“飞白”书体,枯墨用笔,字体苍劲老练,于笔画中丝丝透白,自成一家。她曹修仪甫入后宫,对父皇书体特点印象一定还不甚深,即应以此为题命她赋诗,于是对李世民道:“父皇书体,乃当世一绝,儿臣愚意,即以品评父皇书体为题,请修仪娘娘赋诗一首,可好?”
李世民点头:“好啊,开始吧。”
李泰朗声道:“遵陛下圣命,请曹修仪当场赋诗的题目是:奉述陛下书体。来人!将陛下手迹送与曹修仪过目,笔墨伺候!”
钱福捧着李世民诗作手迹送到曹娴手上,又在她面前桌上放好笔墨宣纸。
众目睽睽之下,曹娴将诗作手迹观瞻两遍,稍一凝思,然后拿起笔来,只见她行笔疾健,落墨有声,立成诗作一首:
奉述陛下书体:
铺笺生气象,落墨展新书。
凤翥冲云汉,龙翔涌海流。
凝霜古藤劲,冻雪老梅遒。
别有疏狂草,一瞻万冀酬。
钱福早已在一旁候着,将诗稿捧送到李世民面前桌上。李世民略一浏览,便朗声赞道:“好诗,亦是好字!清丽而不寒蹇,放逸而不恣肆。”
说罢把诗稿往李泰面前一推:“念!”
李泰接过诗稿,向众人诵读一遍。
李世民神态自若地微笑着对众人道:“诸位爱妃、皇儿以为如何?”
君王已经有了定论,诗又确是好诗,众人尽管各揣心思,也便齐声说好。
李世民吟道:“‘别有疏狂草,一瞻万冀酬’,曹爱姬是在向朕索赠草书墨迹呢,好啊,明日朕便赠你一轴狂草手迹。”
曹娴起身向李世民一揖:“谢陛下错爱。”
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曹娴身上。那众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各有不同:公主们目光中流露的大多是赞赏;韦贵妃则不动声色,只唇角似撇出一丝冷笑;燕贤妃和杨夫人眼中似又多了几分寒意。更值得玩味的是三殿下李恪的目光,那当中有惊讶,有轻慢,还有几缕飘忽不定的邪魅……
李泰则在暗忖:她曹修仪文思怎会如此敏捷呢?莫不是她早已打好了腹稿,碰巧与自己的命题相吻合了?此时,六七只修腿长颈的丹顶白鹤向着临湖殿水亭上的红花绿叶旁翩翩飞来。李世民以筷挑一些饭菜扔到鹤群旁边,众人以为仙鹤们定会来抢食这世间无双的美味,却见高傲的仙鹤见了,竟都背过身子游到别处去了。
李世民不禁叹道:“《诗。小雅。鹤鸣》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鹤的清奇独立向为世人所称道啊。”
李泰眼珠一转,来了主意,便望着曹娴道:“修仪娘娘才思敏捷,令小王钦佩之至,娘娘何不以那白鹤为题赋诗一首呢?”
曹娴未立即答应,剪水双瞳只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朝她点点头:“曹爱姬莫犹豫,尽管赋来。”
曹娴起身向李世民深施一礼:“臣妾谨遵圣命。”望一望那鹤影,未假思索,便坐下挥毫赋成小诗一首:
海池鹤影:
朵朵白云入海波,翩飞曼舞影婆娑。
啸鸣汀渚声声赫,玉立出尘自异卓。
钱福接了,正要往李世民这边送,只听李世民道:“钱福,莫往朕这里送了,你就在那里诵给各位听听!”
钱福即扯开公鸭嗓诵读一遍。
大多数皇子公主齐声叫好。
李世民道:“嗯,好,好,曹爱姬寥寥四句,便将鹤清逸脱俗之格调勾画无遗了。”
在李世民近处桌边坐着的杨夫人凑在燕贤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燕贤妃马上道:“陛下所言甚是,曹修仪才思敏捷如此,令我等妃嫔自愧弗如。臣妾以为,似这样以此时此地之景命题赋诗,诗赋得好已是颇见功力,若以彼时彼地之景命题赋诗,如赋得切近物象且文质俱佳,则更见功力。妾闻这海池西岸之望月山南坡植着数株早梅,每岁冬寒尚未退尽之时,便有梅花早早开放了,曹修仪何不以此早梅为题,再赋佳句,让我等一饱耳福呢?”
李世民点头:“嗯,贤妃此言有些道理,曹爱姬,就以早梅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曹娴起身向李世民一礼:“臣妾遵命。”略一思索,又提笔书成小诗一首:
山前早梅:
万木萧疏处,夜来发几枝。
不争众芳粲,惟恐唤春迟。
钱福接过诗稿,转对李世民问道:“陛下,还是由奴才诵读么?”
李世民道:“念!”
钱福又扯开公鸭嗓诵读一遍。
李世民环顾一下众人:“各位爱妃,各位皇儿,曹修仪此诗,你们以为如何呀?”
大多数皇子公主又一齐说好。
杨夫人又对燕贤妃附耳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燕贤妃马上又道:“陛下,曹修仪此诗辞义俱佳,不过,依臣妾愚见,尚有美中不足,既然诗题为早梅,诗中说夜来发几枝,便未能尽显其早,不若说‘发一枝’,便是极言其早了。”
李世民点头道:“嗯,好!今日之酒宴乃朕之家宴,各位皆当无拘无束,畅所欲言,贤妃如此便甚好。至于见解如何,尽可互相切磋。曹爱姬,方才贤妃所言,你以为如何?可直抒己见,不必隐讳!”
曹娴起身一礼:“是!”复又坐下,“贤妃娘娘见解甚是高妙,令臣妾有茅塞顿开之感。臣妾拙作中谓梅开之早,用‘发几枝’而未用‘发一枝’,是想,一树早梅于一夜之间开放,是极少只开一枝的,若为尽显其早而说‘发一枝’,恐有刻意之嫌,故此便用了‘发几枝’,此乃臣妾孤陋之见,祈陛下恕臣妾妄言之罪。”
李世民道:“欸,曹爱姬所言有理有据,怎是妄言呢?又何罪之有?”
燕贤妃急道:“陛下,曹修仪方才说早梅开放极少只开一枝,既是极少,便是还有,不是没有吧?既然有,为何不可以说‘发一枝’呢?”
李世民没有说话,已面露不悦之色。
此时一脆嫩的童声骤然响起:“父皇!”
众人都循声看去,见兕子已从李承乾身边站了起来。
兕子清亮明眸注视着李世民:“兕子有话想说,可以么?”
李世民点头道:“嗯,当然可以,童言无忌,朕倒是甚想听听小公主说些什么。”
兕子道:“兕子极是喜爱望月山南坡那数株早梅的,自去岁以来,为能第一眼赏到早梅初开之美景,在冬寒将去之时,兕子每日清晨都去那些梅树旁观看,两岁冬寒将尽之时皆是忽于一早那同一株梅树开出了五六朵或七八朵花儿,未见单单只开一朵的,故而兕子以为,曹修仪所赋诗中‘夜来发几枝’一句,甚为妥帖。”
李世民高声道:“好!童言无忌,童言率真。曹爱姬所赋之诗,贴切自然,文质俱佳,尤其是‘不争众芳粲,惟恐唤春迟’之句,道出了早梅独具之品格风神,只其中一个‘唤’字,便将早梅写活了,不啻神来之笔。朕以为,诗言志,诗品即人品,首先心中有之,然后笔下方能书之。望诸位爱妃诸位皇儿皆如曹爱姬诗中所言,只唤春,不争粲!”
那边燕贤妃扭头狠狠剜了杨夫人一眼,杨夫人只装作没有看见。
此时钱福走到李世民身边道:“陛下,御前侍卫来报,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左仆射房玄龄求见陛下,已在前殿候着呢。”
李世民道:“让他们到承庆殿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