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由内核与外壳紧密构成一种组合,而外壳因内核的收缩而出现弹性变化。这内核充满一切可能,逃避、懒惰、虚伪……随之,外壳会做出相应的动作,表现出推诿或是谎言。然而,内核又具有极大的可塑性,随着时光磨砺推移,变得坚硬、执着,这时外壳又会作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对困苦与不适的妥协。
苏念真最终获得这种能力,然而这一刻,她尚且不是生活的对手。
酒店在解放西路上,两旁是繁华热闹的商场和步行街。城市中老旧区域,人群涌动。
念真的房间在五楼的转弯处。走廊里的地毯持续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味,这是海口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多年以后,她频繁往来海南,然而只要嗅到这气味,当年初到的窘迫感依然能够清晰的被记起。
房间不大,是商务房的标准间。陈旧家具,一圈暗黄色的污渍经过不断的漂洗最后依然在白色床单上留下印记。到处都是陌生人的混杂气味与痕迹。
念真洗了澡,换上一件干净的纯棉白色T恤。将行李中带着的白色埃及棉的床单被套一一铺好。这也成为她日后的习惯。在破旧杂乱的地方,只要睡在她自己的床单上,就能安稳入睡。这习惯也许来自一种她对自己味道的确认,或许是一种触感。念真斜斜的躺在床上,渐渐觉得困倦,随后陷入深长睡眠。在梦里,她看到一只布满翠色羽毛的蜂鸟,周身披挂微亮的光芒。她跟随它,越走越远。
【5】
空气中饱含植物叶片新鲜微甜的气味。从酒店房间的露台向外望去,能够看到远处高大纤细的槟榔树,许是夜半时落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早晨六点钟,天色蒙蒙还未大亮。
旅行社的巴士停在酒店门口,接待的导游匆匆走进酒店大堂。他手里拿着行程单,招呼念真和同来的几个人上车。
帮念真把行李放到车上,他说,你好,苏念真,我是让。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让穿一件黑色Polo衫,浅蓝色牛仔短裤,脚上穿一双人字拖,是岛上居民寻常的穿着。念真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让的眉骨突出,凹深的眼窝里,双目灼灼。她与他眼神交错的一刻,仿佛看到梦中那只翅形优美的翠绿色的蜂鸟翩然飞来。在时空转换之中,苏念真最终在这一刻找到自己的位置。让周身亦笼罩着朦胧微亮的光芒,她被他的光芒吸引,跟随他,无法停下脚步。
从海口到万宁到琼海再到三亚,行程奔波劳碌,这是旅行团的常态。
在鹿回头,有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念真兴致索然,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翻看随身带着的一本《格萨尔王传》。神话性的历史,神秘的口头传承的史诗,一一被具象化的呈现在纸上。然而,念真此时眼前尽是初见让时他的目光,充满蛊惑。她内心起伏,无法让自己安心读下去。
不觉间,让坐在她对面。他递给念真一只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青椰。请你喝的,他说。
他说,我带了这么久的旅行团,从没见过有人带着这么厚的一本书旅行。
念真没说话,只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椰子。
“你喜欢阿来的书?”他随口问道。
“这本书第二次读了。只是觉得说唱史诗一旦被用文字重新整合总是少了点儿什么。”
“嗯,不如《尘埃落定》好看。”
“想不到我们喜好相同。”
“我大学读的是中文。”
“怎么想起做导游了?”
“没办法,为生计奔波。”让说着,点了一支烟,吐出的迷蒙烟雾中,他的眉头微微皱着。
“你读什么专业?”他问。
“和你一样,无用的专业。”她笑了,嘴角轻轻上扬。
让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身量清瘦,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左侧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尽是神采飞扬的活力。
念真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继而又迅疾熄灭。对话戛然而止,让用力的吸烟,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相对坐着。也不觉得突兀与尴尬,只是再自然不过的状态。彼此轻松坦然。
巴士行驶在东线高速上,午后日光正盛,车窗外碧蓝天空下是大片深浅相间的绿色。让坐在司机旁边的导游位置上,在手中的行程单上勾勾画画。几个小时的车程,他断断续续的接打电话。从车子的后视镜里,念真看到让有时是严肃认真的表情,有时是嬉笑的神色,有时又溢着温柔的笑意。他讲一口难懂的海南话,念真听不出内容。她只是定定的望着让,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暗自揣度电话另一端的对象。也许是工作电话,也许是熟络的朋友,也许,也许是他宠溺的姑娘……
行程的最后一晚,旅行团在疍家渔船上吃晚餐。
让忙忙碌碌的招呼团队里的游客吃饭喝酒。船上的音响里用高分贝播放一首首老歌,嘈杂声响里,念真看到刚刚安顿好游客的让一个人靠在船尾。他点燃一支烟,火光明灭间,眼角眉梢流淌着疲累神色,那是沉陷在生活流里的人无法转圜的无奈。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火烧云布满整个天际。天色渐渐暗下来,海面上倒映出点点橘黄色的光亮,远处的陆地上,已是灯火阑珊。
团友们推杯换盏,相互攀谈好不热闹。然而念真却对桌上的菜、身边的人全无兴致。她沉吟良久,最终起身走过去,站在让的身边。念真递给让一罐啤酒。
“不吃东西么?”他问。
“吃不下。”
“为什么?”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道。
念真没答他,两个人就那样并肩站着。夜色渐渐沉落下来了……
“让,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的目光紧紧追索,他是否能够感觉的到?”
让对她的提问不觉唐突,仿佛相识多年般默契。
他说:“我能够感觉得到。”
念真扭过头定定的看他。她突然笑了,毫无征兆的,眼睛变成弯弯的形状。很多年后,让说,从未见过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能够有那样简单纯净的笑容。
有些人朝晚相对,经年累月依旧无法得到真正的内心亲近。然而,有些人,一出场,便仿若一种相认。如果人确实要经历轮回往复,那么,这种相认一定是历尽千回百转的等待,直到遇见,自然能够找到彼此对的位置。
【6】
躺在床上,已是微醺,念真陷入昏沉睡眠。她听到让说,我能感觉得到。念真内心暖热,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在梦中,念真跟随在让身后,走进一片枝叶繁盛茂密的雨林。低矮灌木交错丛生,泉水淙淙。时而有长满五彩羽毛的小巧飞鸟,赤红色的头部,张开翅膀时,能够看到它腹部明黄色的羽毛。让走在前面,他说,苏念真,你跟着我。
午夜的三亚降下一场雨,迅疾雨水落在宽大的植物叶片上,敲打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十一点的飞机,念真即将回去临州。
让送团队到机场,在候机厅,团队游客都已经离开了,他却始终没有看到念真。
那时,让接到念真的电话。她说,让,我在停车场等你。
从感受到背后苏念真炽热目光追索的那一刻起,让就已然清楚的知晓,她是他注定要相认的女子。
让匆匆赶到停车场,远远看到念真。她穿一条及踝的白色细麻连身长裙,明晃晃的日光下,念真笑着,眼睛弯弯,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缅栀子。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如同一场迅疾的夜雨,完全脱离他惯有的认知。除了敞开自己迎接她,让别无选择。
念真走上前,拥抱他。她说,让,越过拥挤嘈杂的人潮,我最终与你得以相认。
真切的触碰到念真,拥抱她,感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雨后饱涨的新鲜果实。他嗅闻到念真颈项皮肤上散发出的源自于Shalimar花梨木和茉莉隐约的香气。在炎炎夏日用这样厚重暖香通常会让人觉得闷热窒息,然而,念真整个人和这香气揉搓在一起,仿若是她天性中流露出的鬼魅气质。
他们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拥抱,亲吻,恍若隔世。
他说,念真,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听到他话语下轻轻的叹息。
让开一辆白色三菱EVO,带念真驶上东线高速。高大的椰子树、翠绿色的农田、大丛蕨类植物,一一从车窗掠过,满目苍翠。让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念真的手。冷却的车厢里,念真细细体味着让手掌传来的温热,渐渐觉得困倦。
念真回到十四岁的夏天。
她放学回家,打开门,看到一地混杂着血迹的玻璃碎片。那一刻,心脏猛地抽动起来,继而又迅疾臌胀,仿佛要在胸腔中炸裂开来。显然,她的父母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争吵和扭打。念真习以为常,然而地上的血迹还是触目惊心。
这是苏念真的少女时期。缺少安稳平和的成长环境,充斥争吵、尖叫,怒骂还有无休无止的厮打。经常放了学尽可能的在学校拖延着,恐惧回去家里。有时打开门,看到破碎的碗碟,她忍不住向父母的房间望去,以为会看到一具满是鲜血的尸体或是一颗被斩断的头颅。
念真躺在床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极度的惊恐到最后衍生出一种愤恨。
苏念真想不通,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折磨纠斗,难道各自寻找出路不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吗?在父亲狰狞愤怒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残存的感情,然而,他们依旧生活在一起,冷战或是扭打,少有时间来关注念真。母亲除了在念真考试成绩公布后会冷嘲热讽似的训斥她几句,很少对她和颜悦色的讲话。人生初始,苏念真没有学习的范例。不知如何平缓的表达自己的感情,不懂得信任、爱和宽容。她成为内里残缺,性格深处暴戾偏执的少女。这种潜在的危险最终与她血肉相融,成为她坚硬的内核。有时,她甚至在午夜祈祷父母能够做出了断,即便是你死我亡也好。
十七岁,苏念真的愿望得以成真。父母最终签下了离婚协议。在她的归属问题上,母亲没有明确,然而她还是暗暗地打探,希望念真选择她,带给她些许安慰。
念真早已过了内心磨难的时日,性格冷漠。至于她自己的去向,完全无需做出过多思虑的选择了跟随父亲。
她厌倦了女人在面对痛苦时哀怨可怜的样子,她不是神,无法对任何人做出救赎。在这世上,谁不是经受千般折损劈杀,本该承担起自己,将一切情绪、波动自我消解,而不是将求生的渴望蔓延至外界旁人。人,最终要靠自己成全。
车子停在一株高大的凤凰木旁,树冠横展而下垂,浓密阔大,羽状复叶之上,是火红色伞房状花朵。远处飘过缅栀子浓烈的香气。
让站在车旁不远处,一边抽烟,一边用海南话和电话另一端的人在说着什么。半晌,他回到车上,看到念真醒来。他说,你梦到了什么。念真没有回答,只是大口喝着水。他说,你睡着时发出轻微的抽泣声。
她说,我只是惊惧。
什么?
一切终有完结。
他说,念真,我不得不带着你一直在路上。我二十二岁入行,终日奔波,为了生计,别无选择。我清楚你所想,也被你炽热情感推动,然而我无法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一段漫长的时间来安放你,陪伴你。今晚我们住在兴隆,后天一早,我要接手一个新的旅游团。实在抱歉。
念真笑笑,戏谑似的说,让,你何需对我说抱歉呢?我被你的光芒吸引,跟随你,无论行至何处,以何种形式,都已无关紧要。
他带她住进兴隆的度假酒店,宽大房间,地毯散发出一种陈腐气息,杏黄色的木质家具,程式化的白色床单,拖鞋、浴袍无一不在提醒念真,她与他,是夜半在渡口相遇的过客,只能是短暂的靠近与停泊。
然而,在这个房间,在一个完全隔绝外界的空间里,她与他痴缠,被他拥抱,便已足够。
天光渐亮,木质百叶窗可以看到棕榈树粗壮的暗影,让还在熟睡。念真看到他放在桌上的电话闪烁出幽微的光亮。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条接一条的翻看那些短讯。
有些是他工作上的往来,有些是兄弟对他提供帮助的感谢。最后,念真看到来自三个月前的简讯。
上面写道:“亲爱的,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起当初在医院,我刚生下女儿,你给她取名‘安’。你说,期望我和宝贝永远的平安,原谅我,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念真反反复复的看着这条短讯,一时间,她对生活生出一种无解的空虚,她将电话放回桌上。
天空泛起微蓝的光亮,念真深长呼吸,期待重新进入睡眠。身边的让侧身背对着她,念真突然开始犹疑,他究竟是谁?除却对他的贪恋,她发觉自己其实对身边这个带着落拓气息的男子一无所知。
睡眠在此刻应是一剂良药,然而,她无幸于这种自我救赎。念真在幽暗中起身。浴室的灯光刺目明亮,念真站在镜前,默默地观望自己。她已不是七年前躲在宽大校服下身材矮胖的黯淡无光的少女。二十一岁,她略带苍白的皮肤下已是清瘦的骨骼轮廓。念真在脸上描画很浓的妆容,涂深棕色的眼影,黏上长而卷翘的假睫毛,她仿佛为自己带上一个面具。躲在这面具之下,她是看似感情淡漠从不轻易展露悲喜之色的女子。然而,她遇见让,在天光大亮的正午拥抱他,闻到他皮肤上源自一个成年男子的混杂着汗液的黏着气息。那一刻,苏念真褪变为天真单纯的少女,神采雀跃。
让醒来,站在露台上抽烟。台灯被扭亮,在天花板的一角投射出一小圈光亮。
念真打算质问他一番,问他现世生活中是否已没有她的位置。然而,她最后放弃了,这样单刀直入的质问,除了让自己更为难堪,又有何益处呢?
于是,念真打定了注意,装作毫不知情。她走到让身边,只是和他并肩站着。
他们在兴隆停留一天。让带念真去朋友开设的咖啡庄园里观看那些椭圆形的小而红的果实。念真看到鲜红饱满的果实经过烘焙成为干而硬的豆子,失去原有的色彩和生命力,这种萎缩的过程刺痛念真的眼睛。
晚上,让带念真在一家露天餐厅吃饭,还有几个他的朋友。席间,他们用海南话交谈,嬉笑怒骂。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念真第一次如此直接的进入让的生活部分,她感到周身不适。
让没有介绍她,也许是不知如何介绍。念真整晚坐在他身边,置身事外的观望他。看着他吃饭、聊天,看他畅快的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是更趋近于生活本真质地的样子。
念真打电话给簌簌,她说,也许这场出行是个错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