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那个在今天她即将摔倒的一刻将她稳稳扶住的男生,簌簌想起来。中等个子,倒是很瘦。牛仔裤,条纹毛衣,虽然是玩音乐的,穿着却极为普通。簌簌对他没有更多的印象,好像他不大爱说话。只记得这么多了。
“簌簌,想什么呢?”
簌簌没答话,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她认真了。念真只好闭嘴,默默的走着。
回到宿舍,暖气依旧微乎其微。两个人都冷得睡不着,只得裹了被子看电影。
《California Dreaming》响起的时候,王菲还是王靖雯。在午后溜进633的家里,偷偷换掉他的毛巾和香皂,清理掉之前在这间屋子里的女子停留过的所有痕迹。她在633的床上如侦探般追索,当发现一根长发时,尖叫起来的模样真是可爱。
当阿菲再次准备入侵633家的时候,被他撞个正着。她突然脚抽筋,竟让那个男人手足无措起来。他们坐在沙发上昏睡的一整个下午,让两个人都恍惚起来。
念真说,簌簌,到底什么是爱情?
对于簌簌,她没有爱过别人,也似乎没有被别人爱过,当然,她也没有谈过恋爱。爱情是什么?是她看到索朗平措时心脏的剧烈跳动,还是被同班的戴着眼镜的内向男生表白时内心升起的一丝喜悦?是,也许都不是。
短发的阿菲终于成了绾起发髻穿着制服的空姐,她不再卖厨师沙律,也不再趴在玻璃货柜上做白日梦。633倒是接手了快餐店,过上了闲散的日子。他们,终于重逢。这是爱情的开始还是终结?
电影行至结尾的时候,簌簌收到了华子传来的简讯。
他说,簌簌,明天晚上在POR Bar,你能来看我们演出么?
簌簌有些诧异。她再次从记忆里拎出那个穿条纹毛衣的男生。他们不过见过两次而已。然而他的语气像是极为熟络。
【3】
簌簌从来都是目标明确的人。华子并不在她找男朋友的标准内。然而,被人示好和追求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二十一点一刻的时候簌簌准时出现在POR Bar。避开拥挤欢呼的人群,她在较为安静的角落坐下。
台上的一束光笼罩在次仁拉姆身上,华子在拉姆身后的一小圈光晕里。整晚沉醉在音乐之中。
演出结束,华子过去和簌簌打招呼。她不是常来这样地方狂欢的女孩儿,穿一件枚红色大衣,静静的端着一杯饮料。华子在她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白色硬盒的555。他抽出一支,说,我能抽么?
他语气还是很淡的那种,丝毫也没有尴尬或是生疏带来的紧张。簌簌不禁想起同班的男生和她表白的样子。他在外国文学史的课堂上换坐在簌簌身边,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课上,无数次偷偷瞄着簌簌。快要下课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搓的发皱的纸递给簌簌。“林簌簌,我喜欢你。”
簌簌把字条递给念真看的时候,苏念真差点笑的背过气去。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靠写字条来表白。
“簌簌,你看这纸皱的,他这是得经历了多激烈的内心挣扎啊!多朴实一人,要不你考虑一下。”苏念真一边笑一边揶揄她。
簌簌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喂,笑够了没有?我觉得像是吃了苍蝇。你没看到,他的表情真的是窘迫又猥琐!”
华子穿着牛仔布的衬衫,袖子整整齐齐的挽着。他不是长相帅气的男生,只算得上相貌端正,但是身上有股劲儿,对外界不屑一顾,混不吝的劲儿。
这大概是他吸引簌簌的很大原因。
他说,我们出去走走。
语气是肯定且毋容置疑的。簌簌很自然的听从他,跟着华子出了POR Bar。
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地面上的雪在路灯光下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细沙。
“谢谢你来啊。”华子说着,又点燃了一支555。火光明灭间,簌簌看到他微微皱着眉,用力的吸了一口烟。
“我还要谢谢你请我来看你们演出。”簌簌清浅的笑着,有礼有节,这是她的习惯。
“你和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儿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簌簌拢了拢散开的大格子围巾,饶有兴致的想要听他讲讲。
“嗯,安静,有规矩。”
“你们玩音乐的人不是都喜欢活泼热闹型的女生么?”
“我就是一例外。”
“也许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安静的人呢。”
“那咱们就互相了解了解呗。”华子笑起来的时候,左侧嘴角微微向上挑起。簌簌发现,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两个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一边朝着簌簌的学校走着。送到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他说,哎,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簌簌回头看了看他,“下次就是下次。”
看似轻描淡写的对话,也许内里情深意长呢,也说不定。一些年后,簌簌和念真再谈起这件事时由衷的感慨,年轻真好,无须考虑太多琐碎繁杂,因为一种语气,因为一个微笑,因为一种感觉,就足以构成喜欢一个人的全部条件。
苏念真感觉到簌簌带进宿舍的一股凉气,然而簌簌脸上洋溢着极为愉悦的光彩。
簌簌,你恋爱了。
她说,嗯,我想是。
【4】
簌簌恋爱了。她像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五彩斑斓。
苏念真替她高兴,然而她自己更无聊了。
星期六下午的“仰望”,阳光持续照射在窗前的草绿色美式布艺沙发上,带着滚烫的温度。零星的几个客人,喝咖啡,写东西,或者躲在角落里看电影。念真觉得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她朋友不少,试图呼朋引伴的热闹一阵,用来抵御洪荒而来的情绪。然而,当鼎沸人声褪去之后,苏念真觉得更孤独了。
自从簌簌和华子好上了,几个人的聚会变得更加频繁。晚饭的时候,拉姆、平措、华子还有簌簌,四个人成双成对,更衬得念真形单影只。
平衡好自己的内心是种能力。苏念真很清楚,然而她更清楚自己极为缺乏这种能力。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场爱情。
假期就这样来了。苏念真决定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座满是枯萎萧条的北方城市成为她想要逃离的原点,也许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时候,苏念真二十一岁,还没有真正一个人旅行过。
她在网上挑挑选选,大多是宣传的天花乱坠的旅行社。最后看的不耐烦了,随便选了一家海口的地接社。
念真订了一早的航班。
已经是一月中旬,五点钟的临州天寒地冻。念真托着行李箱从宿舍走出来,天还未亮,除了寂静的路灯,空无一人。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出行。
出租车飞驰在空旷的路上,念真听到内心有隐隐期待的声音。期待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候机大厅里的店铺都尚未开门,暖气不够充足,寒气四起。念真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坐在椅子上打盹。她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挤满了等着登机的人。大包大包的行李,手里吃剩一半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高调吵闹的交谈声,所有一切交织混杂,让人惶惑不安。
不远处操着北京腔的高大年轻男子正和一个中年男人为了一个座位大声争吵。彼此眼神愤怒激烈,然而最终被人劝说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座位总有种强烈的执念。从前在临州拥挤地铁上念真曾赫然看到一边用手占领地盘一边大声招呼同伴的老年女人,场面诡谲。
念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手机有时让人和身边朋友无缝对接,有时需要它,它却又不发出任何声响。热闹的人群和毫无动静的手机软件让念真像是要被无形的力量吞没。她在嘈杂声浪的此起彼伏中感觉到兜头兜脸的烦躁。
漫长航程,念真断断续续的入睡。在梦里,她看到一树树雪白梨花盛放,又在风里扑簌簌的飘落。
在梦里,她看到在纷纷落下的花瓣中蹲在地上逗弄蚂蚁的少女。那是少女时的苏念真。
十五岁的苏念真,只有一米五八的个子。除了穿宽大的校服,就是运动装,好像好看的衣服都与她无缘似的。她只是为了遮挡微胖的身形和显得有些粗壮的大腿。脸有些圆圆的,有点婴儿肥。整日里很少说话,看起来沉默寡言的。
在四十几个人的班级里,她就是那种可有可无都没有人注意到的存在。老师也不喜欢她,可能她不漂亮又不会讲话的缘故。
苏念真常常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院。看书、晒太阳、打瞌睡或是逗弄蚂蚁。
初夏正午的太阳温热刺目。念真伸出手指,让一只小蚂蚁爬上去。蚂蚁周身透亮,发出淡红色的微光。她能感觉到蚂蚁在掌心爬过时痒痒的,这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触觉。
十几岁的少女,仿佛幼童般天真。
有时,她靠在树下看书。《时间简史》、《热带植物图谱》或是《闲情偶寄》……她在一个牛皮本子上用铅笔临摹一些已经绝种的植物图画。有时是一株洋大头茶。叶片棕绿色,微微卷曲,大片洁白花瓣呈完全开放的状态。她打开那本植物图谱时,偶然看到这幅图画,是1788年威廉.巴特拉姆描画的一幅水彩。念真被这壮硕花朵吸引,觉察到它有种沉默的美。她的本子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许多内容。有时也用细小楷书密密抄写一些书上的内容。“如果时空没有边界,则不需要指定边界上的行为——不需要知道宇宙的初始状态,不存在我们必须祈求上帝或者某些新的定律为时空设定边界条件的时空边缘。我们可以讲:宇宙的边界条件是它没有边界。宇宙会是完全自足的,并且任何外在于它的东西都不能对它施加影响。它既不被创生,也不被消灭,它只是存在。只要我们相信宇宙有个开端,造物主的作用似乎是清楚的。但是如果宇宙的确是完全自足的,没有边界或者边缘,既没有开端又没有终结,那么其答案就不这么显而易见,造物主还有什么作用呢?”她的喜好和外形完全无法被联系到一起。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她这样看似沉默又缺少灵性的少女,竟然在阅读方面涉猎这样广,种类如此繁杂。也许,苏念真的内心未及长大就已开始衰老。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标本,看似鲜活,却不知已死去多少年。她用这样的方式独处,甚至企图与外界抗衡。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生活的折损里,她没有死去,甚至蜕变为美丽又拥有强韧品格的女子。
清早的闷热机舱,窗外阳光刺眼,念真拉上小窗板,随手翻看手里的书。是一本三毛的传记,忘了从何处获得,书皮已微微泛黄。她出发时在宿舍的书架上瞥了一样,刚好目光停留在它上面。
这个曾经叫做陈平的并不漂亮的女人,一度让念真产生极大兴趣。书里附赠一小张光盘,是三毛在一次演讲中谈到关于荷西死去的那一段往事。声音依旧似少女般轻轻柔柔,然而略带童音的嗓音随着情绪,抽抽噎噎,让苏念真觉得无限凄厉,这简直是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拆解与劈杀。一段情爱被演绎,被循环往复的讲述,被当成商品流通与贩卖,她究竟是借由这样的碾压来疏解内心的凄苦还是在不断的重复中成为一种惯性。
情爱应是隐秘的,是在黑夜之中独自逡巡的河流,平缓或湍急。只能是极为个人的体验。将内心隐秘公之于众,交付旁人讲述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极为愚蠢的。
念真看到书中的一小帧照片,她穿一袭火红色的连身裙坐在茫茫沙漠中,微卷的长发随风扬起,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那一刻,她融在广袤天地之间,是一种洒脱的不羁的美感。
念真想不通,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何以沦为生活和舆论的囚徒。
机舱内依旧嘈杂闷热。婴孩儿的哭啼,中年男人的鼾声,女人们的嬉笑交谈,幼童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混乱声浪一波又一波袭来。念真有那么一刻恍惚了。一场出行真的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吗?
漫长航程让念真的胃部产生极为不适的感觉。飞机在武汉短暂经停,她在候机厅里找到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低咖啡因的豆奶拿铁。滚烫咖啡带来丰沛的饱足感,全身僵持的肌肉神经随之舒展开来。
飞机抵达海口已是下午,潮湿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她嗅到植物叶片的腐烂气息。定好的旅行社有人来接,念真取了行李出来时已经看到有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等在出口。黑黑瘦瘦的年轻男孩儿,穿着短裤拖鞋帮她提行李。车上已经有四个人,一对母女和一对年轻的夫妻。老年人显然已经对长时间的等待心生不满,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大声质问男孩儿。“哎,小伙子,你们旅行社究竟是怎么服务的?用这么小的车子接我们,又闷又热的天气叫我们等这么久。”男孩儿颇不以为意,慵懒的答着她。“哦,真的不好意思啦,不过你们都是散客来的,在各地报了名,要到这边凑够人才成团的,没办法啦。”老年夫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任何回响,只好作罢。
兜兜转转,从机场进入市区已近傍晚,海口市区许多地方都在修路,交通状况极差,一路拥堵,车子走走停停。念真觉得周身都是黏腻的,棉质T恤被汗水浸透,湿湿的贴在背上。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苏念真急需冲进浴室洗个澡,换一件干燥洁净的衣服。
下午六点二十五分,苏念真终于到达住宿的酒店。她和车上的其他人,将在这里留宿一晚,等候第二天地接社来人。
这场出行全然失去原有被期待、被想象的样子。没有舒适的候机环境,没有安静的飞行航程,没有顺畅的接机过程。一切都是嘈杂而混乱的。这是苏念真的第一次独自出行,狼狈不堪。她有点懊恼,甚至有点愤怒。长久的生活在舒适可控的环境中,使她缺少随遇而安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在一场独自行走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支撑。苏念真绝想不到,若干年后,她竟一个人背着硕大的登山包踏进藏区,也可以在高原简陋狭小的青年旅社坚硬冰冷的床上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