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生。山西盂县人。毕业于第二炮兵技术学院。历任太原市北郊区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文联副主席、《太原北郊报》副社长、区法院法庭庭长、《山西老年》杂志社副主编、副编审。太原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余万字,《油灯洼的那盏灯》获双塔文艺三等奖。
◎名趣
说起来,我也算个文化人。比起一般工农兄弟,优越处很可能是多填过几次干部履历表。每每填到“曾用名”一栏,我就画一斜道。其实不是说没有可填,主要是嫌那格格太小。真要填哪能放得下。
山里人祖辈穷怕了,又不识字,所以我刚来到这世上,爷爷就给我起名为王发财。至于发了发不了那是后话。这嘹亮的名字一直相伴我考进县城初中。记得接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鸡没叫三遍,我就搭本村进城拉货的铁轮车上了路。赶牛车人是本家拐三叔。我俩一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才到县城。他帮我把行李放在教导处门口,就匆匆到街上找店住去了。
我隔着竹帘朝教导处里瞅,只见在贼亮又丝丝发响的汽灯下,正襟危坐着一个胖老头。头挺大,又光又亮,戴着副圆圆的黑框老花镜。其中右面的眼镜片儿似乎有裂纹,又无眼镜腿,就用一根线套在耳朵上顶替。尤其他那酒糟红蒜头鼻子更引人注目。我壮了壮胆喊:“报告!”停了好一阵,才听到他瓮声瓮气地答:“进来……”我立正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用毛笔在本子上写蝇头小字。好一会儿才抬头问:“报到吗?怎不鸡叫了再来?”我吓得哆哆嗦嗦地答道:“俺——鸡没叫三遍就走上啦。”
“这么说,是远方来的贵客啦?哪个村的?”“山北。”“啧啧,那得爬几座大山,又过几条大河哩,幸亏近日没发大水……这么说,这位小秀才是辛苦了。”说完才抬头笑了笑,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他好面熟啊,可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费了好一阵才猛地想到,原来他和村上寺院里的大肚弥勒佛好生一样!我心头一阵好笑。
“叫什么?”
“王发财。”
“哈,好名字,想当财主吗?”他虽在说话,但眼却一直盯着花名册,一页一页地慢慢往后翻。停了一下,他用手指笃笃笃地点着花名册道:“这是你,这是你。”
后来才听同学们说,那大肚弥勒佛老师姓梁,还是教导主任哩!
半个月后,我遇上了件大麻烦事。因为我们班上有两个同学同名同姓。老师一提问,我俩“呼”一齐站起来。老师愣怔,同学们发笑。那些日子,我俩简直成了动物园中的小猴,专供人取乐似的。后来班长说:“这好办,在先报到的名字上方写个甲,在后报到的名字上写个乙,就区别开了。”然而,这种甲、乙者,只能班长知晓,任何一位老师,决不相信这地方人还有姓“甲”和姓“乙”的。也不会认为这里有“甲王”“乙王”之类的复姓。人家在点名时自然会淘汰掉甲、乙二字,照呼不误。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我便主动找同名者协商:“咱俩谁改名呀?”他倒很自豪地仰着红扑扑的圆脸蛋道:“我先来的,我不改!”我说:“那只好我改了。”我说的是那样少气无力,似乎因为迟来,做了偷人贼似的。难怪这一辈子老受人气,回想当初就是“贾桂”式的骨头。
改名就得让人起新名,思来想去我还得找那大肚弥勒佛老师。他一见我就笑道:“东东家(指城东一带人),有何公干?”“老师,您给我重起个名字吧,我班就有两个……”“知道,知道,我早就知道啦。”这时他才翻起老花镜仔细地端详开我,直把我看得心里直跳,脸发烧。他一把拉过我,卷起我的袖子一看,“唉”了一声,似乎不是对我说:“你看,你看,多可怜呀,红枣粗似的小胳膊,这,这,这将来咋受苦呢?太瘦弱了,太瘦弱了!”我实在怕他再往下说,因为同学们只要提到“芦柴棒”我就不由得脸红。最后他指指我的头道:“这样吧,我看你身体太瘦弱,就叫个王健康吧!怎么样?”我吭哧了好几下:“老师,这,这不好听……”他朝天哈哈一笑说:“哟,没想到,你小心眼还不少哩,对,是不好听,太俗……你先回,我再想想。”
次日我又去索要大名,谁知“弥勒佛”老师头也不抬,从砖头厚的书缝中抽出个纸条扔到我面前:“就叫这!”说着他继续写字。我一看,中间这个字怎么也不认识。我问:“老师,这是王甚康?”他说:“查字典去!查不见就叫‘甚’!”
我的桌前桌后临近同学也无不为我有了大名而高兴,纷纷拿出各自的字典翻起来。说也邪门,那么多字典大家都用了两个偏旁部首,偏偏查不出这个字。不知哪位高才突然惊叫道:“找见了!”大家一齐把头抵在一起念:“毓(玉),同育,一般用于人名,秀丽的意思。”大家呼地抬起头都盯住我看:“喏喏,原来你还美着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的脸腾地燃起了火,大家轰地笑了,班长正要制止,可这时自习铃响了。
大名既有,全班同贺。有的羡慕,有的好奇。于是大家很快地认识了这个字。谁料,好景不长,为这名字气得我差点哭了。头一次是上自然地理课。师者平遥人,小个儿,戴着高度近视镜,上的台来敞胸开怀气宇轩昂,他“叭”地打开点名册,边提问边准备叫人:“世界上最大的破(瀑)布在哪里?”教室内空前般地寂静。“王流康,你来回答!”此人长得凶,同学们又不敢笑,我自认倒霉,只好站起来回答。可一下课,大伙都叫起我王流康了,我那气呀!不几日,生物老师上课提问时,他竟然大大方方地喊我为王蔬康!下了课同学们取笑:“你来当蔬菜办公室主任正好。”我无可奈何地说:“这叫‘流’去‘蔬’来也。”几乎来不及把外号稳定下来,物理老师课堂上又唤我王敏康了。我本来很感激弥勒佛老师,后来经过如此风波,反而对他很生气。你说,你字典上那么多字,怎么非要起个人人不认识的呢?真是!如此高速变换,同学们反而产生了逆反心理,干脆堂堂正正地叫起我王毓康来了。
三十余年过去,每每回味让人发笑。事实上不论叫王发财也好,还是称王健康也罢,或呼王流康、王蔬康、王敏康也行,叫来叫去依然是我。名字说穿了是天下芸芸众生的符号。它与电话编码、汽车牌号、自行车的钢印一个道理,人生一切祸福,岂能与它相关?
《崛<山围>山》19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