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庄代表主任赵有仁老汉说:“我来说两句,大家看占理不占理?田村人口口声声说赵庄霸道,欺压他们小村子,我觉着不分枣核桃核一齐数,这不大对乎。就说我吧,我过去欺压过你村谁?你们村贫雇农穷得没吃的,我们村贫雇农敢是个有的?!咱们就好比是两个抬轿的,你抬一头我抬一头,谁能压了谁?压咱们的是坐在轿里的。说到咱两村记仇结冤,那是从争水利开的头。两村伙修下的渠,我们一村霸住浇,这实在有点霸道,我要是田村人,也生气!”
田村人乱嘈嘈说:“这还算两句公道话。”
赵有仁老汉接下去说:“不过千中有头,万中有尾,我们村谁出的主意要霸水渠?我先没起过这意,我们这伙代表也没起过这意。那是咱两村地主闹翻了脸,赵文魁才让霸的渠。你们想想,权柄在人家手里拿着,人家传下话来,一户一人上水渠,谁敢不去?!”
赵庄另一个代表接上说:“赵庄那年算是浇了地,田村一滴水也没浇,好像我们得了利。落其实,还不如以往种旱地合算。我那时租种赵文魁二十多亩地,种的十一亩春麦,浇了水长得算不错,可是临成熟叫田村一把火烧了,全家人扑到地里紧救慢救,烧了三亩多,合起来还不如往年,可是租子每亩比往年加了一斗。修渠摊了多少人工花销!我这修渠是得了利啦?还是受了害啦?”
赵庄的人们这时都说开了,有的说:“把田村家得罪下了,咱也没取上利。阉猪割耳朵——两头受罪!”有的说:“取利的人倒也有,赵文魁那年多收了六七十石租子。”
田村的代表们也议论开了:“田得胜那时也是谋算第二天霸水,谁知道赵文魁更精!”“就算咱村把水霸回来,咱们也别思谋得利。田得胜的地都在水渠跟前,看谁能浇上!”另一个说:“要说起打架结仇的事来,咱田村谁起的意?还不是田得胜?烧赵庄的麦子,拆河里的水坝,都是他出的主意!”
这时老刘又站在了凳子上说:“农民本来都是一家,就是因为地主之间争权夺利,害得我们自家人结冤记仇。如今案子大家断清了,大家看看到底谁是我们的仇人?”
大家喊道:“地主阶级!”
老刘说:“对!这算找到根根了。可是过去我们受了地主利用,自家人结冤记仇。就说我两个姐夫吧,为人家的事,自家闹成了生死仇人。我二姐夫,自己不种一垄地,替人家拼命打架,自己落了个受伤坐监,这是谁害的?我大姐夫,为水渠死了儿,租种的地也没得上利,这又是谁害的?”
这时赵拴拴只顾低着头抽烟,眼里却含着两眶泪水。田铁柱却脸红脖子粗了,忽然跳下地来,骂了句:“日你祖宗的!”拐着一条腿,气冲冲地出去了。
十 想不到的事
田铁柱一怒气就跑到田得胜家,只顾急急忙忙往里撞,猛不防一头把风门上的玻璃撞碎了。
这时田得胜正在家里愁眉不展地抽烟,听见院里有响动,忙拖着鞋走出来,刚走到门跟前,就见田铁柱一拐一拐进来了,满脸恼悻悻地,扑过来一把就抓住他的领口说:“你把我害成甚了?你存的甚心?!”
田得胜摸不着头脑,心里挺生气,可是知道他是农民代表,自己惹不起,忙放下笑脸说:“铁柱,这是怎啦!我犯下枪毙的罪也要说到明处,咱弟兄们相处了好多年啦,交情总算不薄,你哥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也要你包涵点!”田铁柱手不由得松开了,田得胜又扶着他往炕上坐,又让女人倒茶敬烟,又追问田铁柱是因了甚事。
田铁柱是个直筒子人,一气就把两村开会的情形,怎长怎短都说了。田得胜两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咱是地主,如今没说话的权。反正墙倒众人推,甚事也是地主的罪!”随即又站起来,走到铁柱跟前,背着手,把脑袋一伸说:“人家说你是我害的,就算我害的,割了脑袋不过碟子大个血疤。好啦,要杀要斩都由你,你哥决不还一下手!”
如果田得胜硬来,田铁柱就会和他打起来;如今他这样一软,田铁柱倒没办法了。刚进来时候的那一肚怒火好像被水浇熄了,二话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一气跑到农会开会的地方。
这时会已开完,老刘和赵庄的代表都回去了,只有本村几个代表在闲谈,有的说:“这个会可把人们的脑筋翻开了,过去地主把咱哄得卖了,咱还要跟人家去数钱!”有的说:“会上议定下两村都开群众大会,把村里人的思想都打通。我看这事不难搞,把这理由一说清,脑筋就通了!”
人们见铁柱进来,忙问他刚才做甚去来?脑筋翻清了没有?田铁柱这时心里乱极了,半天才说:“我日他祖宗的,就数我倒霉,就数我倒霉!”说完这句,一拐一拐就回家睡觉去了。
这天后半夜里,人们正在梦里,忽然街上一阵锣声,接着是人声、脚步声、喊叫声乱成个一塌糊涂。原来是田得胜家的大门烧着了,好多人忙了一阵才把火救灭。
火一灭,人们都围着那一片瓦砾堆,七言八语地猜想着火的根由。田得胜也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因为全村修水渠,我把赵庄家得罪下了,这是报仇啦!可是这仇也没报对,一土地改革,这房子我也住不成,还不都是贫雇农的?!这是把谁的房子烧了!这是把咱村贫雇农们的果实烧了!”人们听了这话,觉得说得也有点理,有几个代表也说:“赵庄家还说脑筋开了,开了开了,又存心害咱们!”大家越谈,越认定是赵庄人烧的。
天一明,就有两个代表去了赵庄,把着火的事报告了老刘。老刘当时就把赵庄的代表们集合起来,又把村口放哨的民兵找来,查问昨天黑夜谁出过村,大家都说没有。老刘觉得事情挺复杂,就跑到田村去调查,同时安顿群众:事情没有调查清,不要乱猜疑。
可是到第二天,又出了件事。大清早,赵庄两个代表满头大汗跑来田村,一见老刘的面就说:“天天还闹农民一家人哩!田村就这样心短?!事情没闹清就要报复,这还能弄成?”老刘一打听,这才知道是夜里赵文魁家的大门也着火了,赵庄人都猜疑是田村人报复。当时田村的人听到这事,也都来找老刘,说赵庄家血口喷人。老刘发了愁,想了想说道:“咱们先谁家也不要乱猜疑,我想一定是有人故意破坏咱两村的团结,我看咱们慢慢调查,总有一天要闹个水落石出。”说完,相随上赵庄代表,又跑去赵庄调查。
老刘两个村来回跑了四五趟,也没闹出个头绪来。后来和两村代表们开了几次会,大家决定把着火的事压下,先进行土地改革。可是在开斗争会的前一天,田得胜跑了,随后发现赵文魁也跑了。
十一 找到了根子
斗争对象跑了,人人都急坏了!
老刘把两村民兵和代表集合起,分开几路出去追赶,忙乱了一天一夜,到天快明的时候,才把两个地主都抓回来,同时还抓回个狗腿田二旦来。两村群众都气炸了,当天上午就召开了斗争大会。
会场是在赵庄关帝庙里,戏台当成了主席台,场子里到处贴满了红绿标语,两村男男女女都来了,满满挤下一场子。当民兵把地主们押进会场的时候,场子里马上喊起了口号,拳头伸起来,好像一片小树林。地主一个个站在了戏台前边,灰眉灰眼地低着头。
主席是赵庄代表主任赵有仁老汉,他站在台上大声说:“众位哑静吧,如今就开会。咱民兵有缺点,防守得不严,差点弄得今日这会开不成了。地主没跑走,又被咱们抓回来了,还搜集到好多罪恶,如今先让田二旦坦白吧!”
田二旦上台去了,吓得脸色灰白,结结巴巴地说:“众位叔叔大爷们,我的错,我的罪,我为了吃碗饭,给人家当了十来年狗腿,我受了骗,跟上人家逃跑……”接着他便起个由头说开了。
原来,自减租以后,赵文魁和田得胜暗里就和好了,土地改革开始以后,听说要闹联合斗争,两个地主都着了慌,觉着本村闹斗争,一村一姓还可能留点面子,要联合起来斗,就招架不住了。后来看着看着要联合了,于是就想办法破坏,赵文魁出下放火烧房子的肚才,故意让两村闹误会。可是没破坏成,没了办法,就往阎匪军占据的太原逃跑,结果却又被抓回来了。
田二旦说完,台下就吵乱了,有的说:“这狗日的地主们,满肚子是阴谋诡计。”有的说:“地主早已经和了,咱们农民还闹不团结。跟上狗日的们,咱们受了多少害!”
田铁柱这时脸变成了块红布,一拐一拐扑上了台,大声说:“我这肚里结下的疙瘩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和赵拴拴,那是从小的好朋友,后来又是连襟。如今成了仇人死对头,这是因甚?都是因为替地主争权争利,咱给人家填炮眼!我不种一垄地,我替人家出力效劳。地主给灌了两碗猫尿,迷迷糊糊打死人,后来知道了死的是我外甥,心锤上滴血哩!我知道我拴拴哥把我恨到骨头里了,后来他把我的腿打坏,我也就恨了他,我觉着我打死你儿是无心,你打我是有意。如今我不恨他了,他儿都死了,我拐条腿算甚?!这是谁害得我们死伤人口?今日我可彻底清楚了。”说着他就像嚎一样哭起来了。
这时,从场子里又站起一个人来,原来是赵庄以前的渠头赵老五。赵老五说:“我以前也是给地主当狗腿,土改当中我也认清题目了。我有句话,在心里埋了十几年,今天我也说一说:狗娃死,那也是受了赵文魁的害啦!”接着就讲了赵文魁为了打赢官司,那天田村来抢水渠时,自己村人少,不让派人去,又不往回撤,故意让田村往死打人。
赵拴拴这时一扑就跳到台上,拳头一股劲在空中晃,嘴张了几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又跳到台下,一把扯住赵文魁的领口就打,他老婆也哭骂着扑过来了,用嘴咬赵文魁。田铁柱跳下台来去打田得胜,他老婆却坐在一旁啼哭。全场群众都愤怒极了,都站起来了,跳着脚喊口号助威。
代表们忙了半天,才把人们劝解开。赵拴拴气得眼都红了,只是一股劲喊:“非他顶命不可!非他顶命不可!”老刘也过来劝解说:“咱们不要乱打,他们有天大的罪恶,也要交法庭处理。”
人们又都安静下来,继续有好多人跑上台去诉苦……
十二 一壶和合酒
开完了会,田村的人都被亲友们拉回家去吃饭。赵拴拴对田铁柱说:“走吧,回家吃饭去!”这句话虽然这样简单,田铁柱听起来感到十分亲切。十来年以前,每当他到了赵庄碰到赵拴拴时,赵拴拴总是这样一句话。
两人走着,赵拴拴说:“我害得你不浅!”田铁柱也说:“我害得你还浅?”正在这时,他小舅子老刘追上来了,说:“不要说这些了,还不都是地主害的!”
三人相随着走回家里,田铁柱见家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只是炕上换了几件新被褥。他婆姨和他妻姐已经先回来了,姐妹俩正在烧火做饭,见他们回来了,忙让上炕去坐。
他妻姐一面和面,一面叨叨道:“唉!害得我们姐妹们也十来年不来往了,谁也不想见谁的面,在娘家碰到了一起,也是言和意不和,咱爹娘为这事,也成了心病啦!修水渠,修水渠,害得……”田铁柱抢着说:“闹了半天你这脑筋还没开?不恨地主,恨的是水渠呀!”他妻姐笑了笑说:“谁敢说我脑筋没开,水渠还不是地主修的?!”老刘说:“不关修水渠的过,土改以后还要大修水渠,扩大生产。从前水渠在地主手里,就成了穷人的害;今后再修下渠成了咱们自己的,就是利了。”赵拴拴和田铁柱直点头。
这时忽然门开了,进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原来是刘家堡他丈人刘和和。他儿和两个女婿都跳下炕来说:“刚来?”她大女儿拿菜刀的手也停了,忙问说:“爹,你怎来得这样巧?”
刘和和见了这阵势,不由得愣住了,心里又惊又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女儿看出了她爹的意思,忙说:“爹,你早就发上愁的事如今解决了,和好了。”刘和和一面脱鞋上炕,一面说:“好好好,谢天谢地。我积了十来年的心病,这下算去掉了。”田铁柱和赵拴拴都笑了笑。刘和和接着又说:“我过去为你们花了多少心血,想让你们和好,把我的腿也跑断了,也没顶事,怎一下又好了?”他儿把上午两村开会的情形讲了一遍,并且笑着说:“爹,你以前想让和好,你只是让两家忍让,没找到结仇记冤的根儿。”刘和和笑着,拍着手说:“对,对,对,翻身把脑筋也翻开了!我今天绕了二里路还算绕对了。”田铁柱和赵拴拴忙问说:“去罢哪里来?”刘和和说:“咱六七十的人了,村里人还把咱抬举成个代表,今天去城里贸易公司给村里买了十来匹布,别人赶上驴驮回去了,我说来这里看看,不想,可好……嗨嗨嗨……”
酒热了,菜好了,都放在了当炕。
刘和和老汉说:“来,这是和合酒!”四人都举起了酒盅……
一九四九年九月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