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红武镇赶集去的大路上，走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看去有十七八岁的光景，怀抱一只白母鸡。和她相随的，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是来买饼子看热闹的。她们是亲姊妹，大的叫改改，小的叫娥娥。姊妹俩一面走路一面说话。
妹妹问：“咱这白母鸡要卖多少钱哩？”
姐姐说：“妈妈叫咱们到集上问个行情。”
妹妹又说：“卖了鸡要给我买饼子哩！”
姐姐说：“妈妈不是给了你钱吗？这母鸡说不定卖不了哩！”
姊妹俩说说道道，不觉一阵儿来到红武镇的村口。赶集的人已经来多了。她们正要坐下休息，一阵锣鼓和唢呐的声音猛然间响起来。妹妹急忙去看。不多一会儿，一顶四人抬的花花轿子抬出村来，从改改的面前抬过去了。随后，娥娥跑到姐姐面前，比手画脚地说：
“好怕人呀！一个身子不大大的女子就出嫁了。”说时，两眼瞪得圆圆价，脸上表现出一种叫人可怕的神情。她急口地说下去：“那女子不上轿，一个老汉把她抱出来，填到轿里了。我还听见那女子哭哩！”
改改心里一惊，也就安静下来。她想，如果不和妈妈吵那一架，辞退了那桩亲事，恐怕也会像刚才出嫁的那个女子似的，叫人家强迫填到花轿里，一辈子哭鼻子流眼泪。
她家姓白，是在这次土地改革中翻了身的。家里原也贫寒，全凭租田借地熬日月，一家人终年劳动，常是少吃没穿。所以改改十岁上，娘老子使唤了人家五十元彩礼，卖给了一个比改改大二十岁的买卖人。主家催了几次要娶，只因改改不愿意，寻死上吊，才没娶成，直到最近，改改才提出解除婚约。为了这事，改改讲了许多道理，要死要活，使得妈妈生气。但妈妈总是疼女儿，所以也就同意了改改的主张，把五十元的彩礼退给了那家。不过，在先妈妈不答应。那时改改也起了火。说：
“成天还说亲女子，如今把我往崖底推哩！我又不是个牲口，为甚要卖我哩！说好说歹我不去。谁拿了人家的钱谁去跟人家过日子。你们箍迫我，咱就去代表会讲理。要不，我就死给你们看。”
改改是个有志气的女子，逼得妈妈不得已地说：
“愿找个瞎子，找个聋子，一概由你，如今世事也变了，娘老子管不下儿女了。连那个小的，长大了也由她去，我们操心操够了。”
改改跳出了苦海，再看看刚才哭着上轿的女子，由不得心里一笑。
哪个人都有一点子秘密。改改也是有个秘密的。那就是她早就看上了对象。那后生是刘家沟的青年委员，叫个刘再生，家里原是个贫农。后生倒是挺精干，只是因家里苦寒，如今二十三岁了，却从没人向他提过亲事。改改和刘再生认识，是在去冬土地改革的时候，那时刘再生到她村开过几次会，悄悄地说过两次话。说了些甚，别人也不大清楚，只是风风雨雨地听人说，两人挺对事，改改给那后生还缝了烟荷包。因为改改的那桩倒运亲事没退下，所以闹得他两个挺着急。订婚结婚的事也从没提起。直到如今，两人还是“起山的云彩爬山的雾，他二人闪在为难处”哩！
最近改改退了亲，又听说有人给刘再生说婆姨，改改心上确实着了急。没见那人的话又不好说出口，所以没事寻事，就抱了只鸡来赶集。那本意当然不是卖鸡，只是摆样样罢了。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卖鸡也好遮羞。
姊妹二人坐在村口休息，猛不防背后有人问道：
“这两个女子是哪村的？”
姊妹二人回去看时，原来是个老婆婆。那老婆婆不等回答，又问：“这母鸡可是卖的？”
改改说：“是咧！”
老婆婆伸手过来说：“叫我揣摸一下，看下蛋不？”
娥娥抢过来说：“可肯下蛋哩！一天一个，勤谨得多哩！”
老婆婆揣摸了一顿，白母鸡“咕咕”地叫了几声。看样子，老婆婆好像很满意，就问多少钱，改改心里咯噔了一下，出口就要了八万（旧币制），老婆一听要八万，眉头一皱，说：
“哎呀呀！你到集上来问问，有八万的鸡没有？你是不多来赶集吧！八万块能买个凤凰了。有三万也卖的了。”
争执了一顿，那老婆婆大概很爱上了那大母鸡，出到四万。改改却是咬住八万，少了不卖。她们又争了一回，还是闹不成，姊妹二人抱上鸡走了。老婆婆想道：“可是个好鸡，就是太贵了。”想罢，也就走开。
姊妹二人来到集上走了一阵。改改只顾四下瞭望，却忘了自己是个卖鸡的。有个老汉一连问了几声，改改都没听见，那老汉走到改改跟前大声问道：
“你这鸡怎价卖哩！”
改改转身过来，那老汉又说：“我那老婆成天闹得要买一只母鸡！”说着凑近看鸡，就问价钱。改改就要八万。
老汉瞪起眼说：“怎么？有八万的鸡吗！八万块可以买只羊了。”
改改说：“你去买羊吧，这鸡少了八万不卖。”
老汉说：“三万卖的了。再多了只好把它抱回去哩。”说罢，看看改改不想卖，也就作罢。
这正是八月，离“中秋节”只有几天，离秋收已只半个月了。集上除了瓜果梨桃月饼之外，收秋的农器家具的买卖也比往年多，那些卖东西的人，很会揣摸农民的心思；农民翻身以后，农器家具也比往年多买些。因此，集上的人格外多。改改领着娥娥在集上来回走了两趟，人是不少，却寻不见刘再生。心里早有些发急。谁知买鸡的就有那么多！走个三五步就有人问。改改在先一口咬定“八万”，打发掉了那些买鸡的。后来嫌麻烦，人家问时，她却说：
“这鸡不是卖的，是买来的。”
这街道本来很窄，两旁又摆了各种各样的小摊子，街道上总是你碰他，他碰你的。姊妹俩走乏了，想找棵树下休息一会儿。忽然一闪，有个年轻的后生从改改身旁闪过去了。改改转身看时，却只是个后背。改改心慌了，意乱了，急忙追上去，看了看，原来认错了人！只好再走自己的路。
姊妹俩买了些苹果坐在墙壁下的一块石头上休息。一面吃苹果，一面谈话。
娥娥想起刚才姐姐卖鸡的事，就问道：“姐姐，你怎不卖这鸡哩！”
改改没防备娥娥问起这话，急得一时说不出来，头一抬，哎呀！来了！
刘再生急急忙忙走来。快走近时，改改不高高不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那后生就被那咳嗽吸引过来。改改掏出钱打发娥娥去买饼子。改改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有用处。那眼睛好像对刘再生说：“好神神吧！你怎价才来哩！我等你一前晌了。如今才算等着你。”
一男一女的两个青年人，怎好在这热闹地方说话哩！到村外去吧，说话倒是挺方便，那恐怕要落闲言哩。情急生智，虽然在这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也能说话哩。改改眼盯着刘再生走来。他四下一瞭，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在看他两个。改改的心跳得“耿耿”的，眼看着刘再生，一时没话说，于是就先说鸡。
改改高声问：“你买鸡吗？”然后悄悄地说：“过来些！我有告诉的。”
刘再生走近些，也高声问：“这鸡要卖哩？”
改改高声说：“是咧。”低声又问：“你怎才来哩！”
刘再生高声说：“这是老母鸡吗？”随后也低声说：“过个三五天，我参战走哩！”改改高声说：“这母鸡可正下蛋哩！”随后低声说：“听说你问婆姨哩！我可退了那桩亲事了。”
刘再生说：“如今还没定音哩。”随后又高声问一句：“这鸡多少钱哩？”
改改高声说：“八万！”说罢，大胆地四下一瞭，她瞭见来来往往的并没人管他们的闲事。所以就又大胆又小心地谈起来：
改改说：“我那亲事退了，我等你哩！”这话刚说出口，羞得脸都红了，红得如同石头上放的那苹果似的。改改又说：“回去找媒人吧！”
刘再生满心高兴“嗯”了一声说道：“如今我参战走哩，来不及，等我回来吧！”
改改说：“怎来不及，你不说再过三五天才走吗？这事怎难办哩！找个媒人，一天就办了，如今订下，回来结婚。”
刘再生有甚不愿意？就满口应承，明天打发媒人去。
改改正要问话，刘再生说道：“今儿来迟了，要寻个铁匠修我的刺刀去哩！”
改改又问：“你参战走，有盘缠吗？你把这鸡拿去卖了，路上好花。”说着就把鸡送到刘再生的怀里，那鸡又“咕咕”地叫了几声，好像很高兴。刘再生来时带着两万块钱就掏出来给改改，改改怎也不要，那后生故意大声说：“不少了，两万块卖的了！”
改改没法，只得接在手里。眼送刘再生走去，她无意中一瞭，却瞭见刚才那两个买鸡的老婆婆和老汉汉，站在那边，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
娥娥买饼子回来，二人就起身往回走。刚走到村口，那老婆婆和老汉汉迎面走来。
老汉汉说：“你卖东西是为怎哩！三万不卖两万倒卖了。”
老婆婆说：“你给她三万还有可说，我给她四万还不卖哩！人家那后生出了两万就买走了。”
改改本不想和他们争吵，后来越听越难听，不得不分辩一下，她问他们：
“谁说两万，我卖了八万！”
老婆婆说：“我问过那后生了，他说两万价买的。你们讲买卖时，我就看见了。”
改改想：给这些老糊涂也说不清，不如赶快走了吧！有好气没好气地说：“鸡是我们的，我们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说罢转身就走。只听那老婆婆在背后说道：
“一来就出四万她怎也不卖，到罢和那后生圪圪捣捣了一阵。啧啧啧……这还像个话哩！我年轻时，老人们从不叫到集上来。”
老汉汉说：“如今好活了年轻人了。”
老婆婆又说：“如今的年轻人，管也管不下了。我给我那小子问下个媳妇，他怎也不要，不知道要怎呀！”
老汉汉说：“唉唉！你的脑筋比我还顽固啦！如今的年轻人，怎说也比咱这一辈的好，快死的人啦，管那些作甚？”
改改穿过那些嫉妒的、羡慕与同情的眼光，又听见这个老人的说话，高高兴兴回到家中。第二天，刘再生果真打发媒婆来了，三言五语说成功。媒婆说：
“如今讲自由啦！我这媒人也成了聋子耳朵——摆设哩！”
那是个会说会道的媒婆，说得改改一家人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