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吉雅娜和卡佳围住安娜，扶住她。安娜眼睛直视着莫斯京，缓缓地向他移动，拿杵放在胸口，所有女人都紧围在安娜周围，向莫斯京移动，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拿着空瓶，站着，他拿着瓶的颈项，像拿着手榴弹似的。
莫 （胜利地高叫）他们把她抓去……送进妓馆里！听见没有？送进妓馆！我也去嫖她……哈——哈——哈！
〔安娜走着，高举着杵，所有卡西林家的人，像跟着信号拟的，向莫斯京扑去。
——幕 落
第五景
〔过了半小时，还是那布景。搏斗的痕迹：跌倒的椅子，地板上是插着花的瓶。在房间的各处以力乏得要死的姿势站着达吉雅娜，娜杰士达，安娜，卡佳·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站在地窖盖上。
谢 深些，把他埋得深些！在左面拐角里……那里有沙……挖起来软些……他妈的，我造这个地窖是为保藏蜜蜂过冬的，保藏冻红果的，洋山芋，水仙花的根……现在却要在里面埋臭尸首了。（走到桌子跟前，找酒瓶，看见地上的碎片）酒瓶打破了。好像，是我拿瓶子打他的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他打死了……
安 是我……
卡 不是，妈妈！不是你……
娜 我们大家打的……卡西林家的人。
达 我们杀只鸡也不能不流泪，可是我们却杀了一个人……
娜 他不是人，是虱子。
谢 是虱子？不，是蜘蛛……杀死一只蜘蛛，可以饶四十个罪。蜘蛛！
〔别尔库多夫从地窖里爬出来。他已经来得及换穿了莫斯京的衣服并且还有些像他。卡西林家的人都惊骇地看着他，像看见鬼出现似的。
达 把我吓坏了！我以为……这是莫斯京……
别 他现在不会复活了。但是他的衣服倒很合适，特别是歇尔杰成斯克市维持会秘书名下的证书和真正德国印鉴的通行证。带了这样的证书，就是在白天，也可以勇敢地动身。你预备好没有，卡佳？
安 她不跟你去了。你欺骗了我们！
别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 你欺骗卡佳。我要发疯了……
别 卡佳，讲给我听……我一点也不明白。
卡 （拿信递给他）这是你太太的信。
别 （接信）是的，这是薇拉寄来的。（吻信）妹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她已经在轰炸的时候炸死了。在战争的第三天。她很像你，卡佳……但是，我们该走了，卡佳。别了！
达 别了！
娜 别了，维克多尔……我的儿子。这没有关系……是普通兵……我们都是普通兵……别了！
谢 不是别了，是再见！唉，你们啊，女人啊！（下，擦着眼泪）
安 别了，卡佳……（哭）
卡 妈妈，原谅我的残忍！我也很难过……羞于离开你们无助的女人。请你们原谅。
〔别尔库多夫和卡佳下。沉默。卡西林家的人看着窗户，以目光送行人。
达 房间里得收拾一下……把地窖盖关起来……我怕，娜杰士达。
娜 我来关，达吉雅娜。（关地窖盖）
达 我们以后怎么生活呢？像在坟场上似的……可怕……
娜 我们就这样生活。
达 应该把手洗洗……我是用空手……（抖了一下）天哪，敌人把我们弄成什么样了！
娜 把铜臼的杵捡起来，洗一洗。什么都应该细细地看看。不要有一点痕迹。
达 我们怎么过活呢，娜杰士达？怎样？假使从前有什么人说，说我，达吉雅娜，亲手……就用这双手，我用来改过学生卷子的手，改过数学题的手，把我自己的学生……
娜 达吉雅娜，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里的话。快来帮我把什么都放在原来的地方。（把花放在桌子上）什么都应该归并好。让德国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住的安静的，和善的人。
安 心里又空又黑。并且还怕。
娜 假使在大家苦难的时候，我们离开人家而站在旁边，那就更加可怕了。看，我们也打仗了。到时候人家也会纪念我们，卡西林家的人的，并且要对我们说声谢谢。难道这不是幸福吗。
〔听得见走近来的德国人的声音。
达 他们来了。
安 卡佳……卡佳……
娜 达吉雅娜，招呼爸爸来……
〔达吉雅娜下。德国人排闼而入：有修特纳尔，轻薄的青年德国人——翻译，几个兵士。
翻译 这是卡西林家吗？
娜 你们要什么？
修 我记到你。Spreehen Sie deutsch？
娜 今天我只说俄国话。说本国话。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和达吉雅娜上。
翻 我用修特纳尔中尉的名义宣布，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这座房子。
娜 你们为什么剥夺我们自己的房子呢？
翻 因为你们把俄国飞机师藏在家里。
娜 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俄国飞机师。
翻 我们这就证明给你们看。（对兵士）搜查地窖！（兵士爬到地窖里去）
翻 我们确实知道，你们把俄国飞机师藏在家里。
娜 这是莫斯京告诉你们的吗？
翻 是的。他是你们亲近的朋友吗？
娜 他向你们撒谎。
翻 他本人马上就来，可以证明。
娜 他不会到这里来了。
翻 我们知道得更清楚。
娜 不，我知道得比你们更清楚。他不会来了。他这里来过，他说，做俄奸他做够了……他的良心发现了……他要恢复自己的名誉……他不再给你们做事了。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为了救赎自己的罪过……
〔翻译译给修特纳尔听。
修 Sie lügen！
娜 不，我不撒谎。我说实话。
〔德国兵从地窖里爬出来，吃着冻红果。
兵 oh，der Keller ist sehr gut！地窖……吃的很多很多……
翻 你们没有找到什么人吗？（问题又用德文重复）
兵 Dort ist niemand！
修 Durch suchen！
〔兵士们搜查房子。
翻 走？你们本来要受更厉害的惩罚，但是，看你们年纪大，饶了。
达 我们要收拾东西呀……
翻 所有东西都应该留在这里。都是德国军队的财产。（对兵士）地窖里的东西和比较贵重的东西都抬出来！你们地窖里有什么？
谢 各种各样吃的东西。青菜，洋山芋，咸黄瓜……冻红果，甚至于还有橙子。
修 哦，我很喜欢橙子！
谢 专门给你们藏着的。吃了身体好。
修 Der Pommeranzenschnaps ist prima！
谢 橙子浸的酒是补的，特别是在肚子里有这个环行的时候。
修 缓——刑。我不明白。
谢 就是这种在肚子里运行回转。
〔翻译译给修特纳尔听，修快乐地微笑，拍拍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的肩。
修 老头子很快乐……运——行——回——转！
〔兵士们从地窖里把麻袋，桶，箱子，蜂房拖出来，把家俱也抬出来。
谢 （把竖笛从墙上摘下）嗳，这个你们总不要了吧，我倒有用……
修 （夺下竖笛）俄国音乐悲伤。德国音乐快乐……（吹一个很幼稚的旋律）
谢 是的，现在可以……应该离开这里了。走吧！
翻 你们先应该把你们有号码的木牌子挂起来。（看簿子）你们的号头是从六百零一到六百零五。你们的木牌子呢？
连 我们没有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我们用不着木牌子。
翻 可是现在你们出去了，应该戴上了。
〔达吉雅娜从菜橱上拿下木牌子，把“六百零二号”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其余的交给安娜，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他们都戴上。
达 拿去，娜杰士达……你的六百零四号。
娜 我不戴。我不是动物，我是人。
翻 （看着簿子）六百零四……卡佳。二十岁……她在哪儿？
达 她……她出去看朋友了……到城里去了。
翻 没有带木牌子出去？
达 是的，她没有带木牌子出去。
翻 （对娜杰士达）你为什么不带木牌子？你的是六百零五号。
娜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不是动物，我是人。
修 Sofor！
〔娜杰士达把木牌子掷在地上。
翻 你给自己找麻烦。
修 （叫喊）Sofort！Ohne Wiederrdke！
〔娜杰士达站着一动也不动。修特纳尔从皮套里拔出手枪。
安 娜杰士达，看上帝的面上，戴上吧！
娜 不，安娜。我要像一个人似的死，不要像一个瓢虫。
谢 是，娜杰士达。是。做一个人……
修 Sofort！（走近娜杰士达，高举着手枪）Vunverzuglich！
〔娜杰士达唾他的脸。枪声。娜杰士达跌倒。
谢 是的，娜杰士达，是的……做一个人……
修 Fort！Hinaus！（用手势指示，把卡西林家的人打出屋去）〔卡西林家的人走到凉台上。一个兵士从地窖里搬出别尔库多夫的连裤衣。修特纳尔细细地看它，愤怒地向卡西林家人叫喊，挡住他们去凉台的路。
Sie Luaen！Zuruck！Zuruck！
谢（指已死的娜杰士达） 可是这个我们可以随身带去吧？这个你们是用不着的。
〔翻译译给修特纳尔听。
修 Oh，nein！老头子不容易挖坟。我们不能压迫老头子去做难的工。我们要给他火葬。我们并且还要演奏快乐的德国进行曲。
〔他经过凉台下，用竖笛奏一支什么进行曲。兵士们和翻译跟在他后面开步走。
〔卡西林家的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娜杰士达的旁边。一个兵士在外面把门关上。窗外显出烟来，然后是火，听得见火焰的爆裂声。
安 他们放火烧我们的房子了：快点走！（冲到门口去，但是门已关了）
达 我的天呀，他们把我们锁在里面了！
安 快些爬窗户！窗户！（跑到窗户跟前，把它打开。发出一声枪声，安娜死而跌倒）
达 他们要烧死我们……人妖！
谢 是的，这是我们的火堆。我们的“花园”、我们的小房子要烧掉了。但是建筑家别尔库多夫会在这里建造很大很美丽的房子。在我们新的大城市里将要有“花园”……各处各地都是花。水仙花殷红的花瓣灌溉着我们的血，这火焰的花……是纪念我们的……达吉雅娜，把我的奖章别在我的胸口……
〔他摘下木牌子，抛在地上，从袋里掏出奖章。达吉雅娜把奖章别在上衣的衣襟上。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拥抱她。火焰冲进房间里来。
〔幕缓缓地放下来。传来火的爆裂声。修特纳尔用竖笛所吹奏的野蛮的进行曲——战争，破坏，死亡交响曲。但是在火烧的房间里，站着两个不死的俄罗斯人，铜的，被太阳照得发亮的挂钟的摆奔放地摇摆着。
——幕 落
时代书报出版社1948年版
署名：林陵
